三十九度青春--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三十九度青春
浙江省乐清中学丹霞文学社 胡子赫
当我钻出拥挤的长途汽车,站在这个所谓“故乡”的小镇土地上时,三十九摄氏度的热浪扑面而来。我数着长途汽车前挡风玻璃上麻麻点点,或蝇或蛾的撞死残体,余光瞥见父亲一脸严肃地拖拽着行李。
“走了!”父亲提醒发呆的我说。我想这是对的,真的走了,我熟悉的城市、人、物都走了,陌生的生活即将到来,只不过,我不晓得,这种生活将以“青春”冠名。
己丑牛年,情人的孤鸾年,我一个人一年的开始,回到故乡求学。
江边,一个当地人叫白水道的地方,零星的几座双层小渔楼,其中便有我的家。我和奶奶同住。
这儿的夏天热得不近人情,待在屋里。懒得动嘴说话,只听见奶奶蒲扇“吱吱,吱吱”有规律的响动,再瞧瞧屋里泛黄的“冷静星”空调,我叹叹气,也罢了,奶奶舍不得打空调,我很乖,只能依她。
实话说,对老家的这个家,我是不能忍受的。夜里,可以听见天花板阁层里老鼠“嗒嗒”的蹿跑声,即使老鼠从脚边擦过也不足为怪。厨房更是动物世界,虽贴了瓷砖,但毕竟不能改变大锅饭的灶台,细看,白色瓷砖缝隙里时有蚂蚁散步;打开糖罐,更是黑白相间,动静结合。夜里,用手电扫过厨房,还能看到庞大的蟑螂军团,有陆军,更有空军,扑腾着翅翼展示飞翔技巧,好不热闹。自然,吃饭时从嘴里拉出几根头发丝更是常事,但我很乖,我都可以无声地忍受。
我所不可忍受的,是家中的静。我不会讲土话,奶奶亦不懂普通话,家中,我和奶奶总是大眼瞪小眼,打着手势比划,多滑稽。我始终觉得家中只有我一人,我与奶奶的生活没有交集。我静静看着她每晚六点日落而息,凌晨四五点日出而作。一成不变的生活,对我来说十分陌生,不可想象。一如白水道的高温天气,罩着自己,喘不过气来,却等不到凉爽天气,总觉得今天只是昨天的复制,明天是今天的拷贝。
我以为我可以忍受得了,习惯得了,熟悉得了这样的生活,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我发觉我错了,白水道如一个死潭,跳入,便如在三十九度骄阳下看灵魂大口喘气,恶心,中暑,昏厥,溺死在这个温度下。
周日中午,寄宿在校的我回家,打开门,空的房子,默默的,突兀的一丝熟悉的悲哀。盯着日历,竟整整一年了。打开电视,天气预报说仍是三十九度的高温,与一年前来此时一模一样。我想,或许是该变了。我倦了,累了,忍不住了,我想逃,逃出这里的高温,这里的死寂。
我冲出门,漫无目的地走着,顺着泥路走着,回头看自己留下一串的脚印,如踏雪一般欣喜,痴痴地笑着。再走着走着,猛地抬头,白水道那不高的堤坝拦在了眼前。
堤坝里是沿江露天的造船厂,排列着一艘艘偌大的船。有的只有船的骨架,有的已充填了肌肉,有的更穿上了新衣,马上要下水远航了。工人都如蚂蚁一样匍匐在船身上。
斜角望望天,毒日,让光都颤抖出波纹,我爬上堤坝,坐在不高的水泥堤上,双脚垂下,汗像水一样从额头往下爬,甩甩头,汗就溅了一地,我那小小的像猫一样团卧在脚下的影子也被汗打湿了。
我眯着眼,可以想到奶奶正在虔诚地祷告,爸妈正在谈永远也做不完的生意。多么好,奶奶一定又在祷告时盼我快些长大,爸妈又在为我挣钱。但,现在的我,却无人理睬,看着影子发呆,想起几句诗:“在透明时我仿佛听见了/一阵繁忙的/喃喃之声/那是远去的人群/他们曾经热爱我/又遗忘我。”
我不想再做一个乖小孩了。
我脱掉鞋子,袜子,小心翼翼将袜子一边一只塞进鞋子,然后一骨碌翻过堤坎,脚痛快地踏在滚烫的石砾上,有些硌脚,但我却有无法言语的快乐,似乎这便是与过去一成不变的绝决。
我径直奔向江边,跑着,还不断被绊倒,可我就想去江边,或许江风凉爽,可以驱走夏意吧。我奔跑在船与船的空隙间,仰头,我望见船最低的水深线,多想偷一尾小船,自己摇桨来一次远渡,可惜这些是偌大的货轮。
江风清爽,赤脚触水,亦有一股凉意钻进毛孔。烈日下的三十九度,于此,竟被隔绝开来,似乎这儿的一切,是白水道内另一个王国,是蔑视太阳温度的国度。
我喜欢这种感觉,就盘腿坐下来,呆呆地望着江水淌动。
不知多久,空气有些浑浊了,太阳的霸道少了些许。快落日了,我仍不想回家,因为晓得今天奶奶不会回家。家,只是一间空空的房子罢了。我只想在江边住下,像一只白羽灰翼的海鸥,静听着江水声,至少,我想看看江上的落日。
我侧躺下来,对着江,看江水从我鼻孔相对的方向流向眉毛方向,我等着夕阳从我的左眼方向爬向右眼方向,潜入江水,四下幕合。那时,我再考虑回家。
或许是太阳太不舍了,与江水谈着旷日持久的马拉松式的爱情,太阳依旧盘踞在西方,或许江风太过凉爽,太善解人意了,我就在等待落日时,躺在灰色石砾上睡着了,或许还枕着贝壳。
梦里,很多记忆醒了。
父亲大步跨过这道矮堤,然后把我抱进去,带着属于年的鞭炮烟花,我又听见了噼叭声响,看见红、黄、紫的烟花,感受到了父亲大手的温度。
“一、二、三……”好似我最初学步就在白水道这个码头,这个不高的堤坝上,奶奶握着我的手,用土话教我唱着:“天黑黑,要落雨……”
醒来,天被黑冻住了,我听见了雷鸣,看见了闪电,白雨向我打来。我跳起,向家奔去。雨抽打着我,赶到家,已成了落汤鸡的模样,用毛巾轻轻擦干头发,换身衣服,便匆匆睡去。只觉得头昏脑胀,没有力气,眼皮很重,四肢像灌了铅似的。
我应该明白,淋雨后发烧的概率。
迷糊中听见开门声,奶奶嘶哑的惊叫声,细碎的脚步声,我的乳名被奶奶用土话一遍遍重复,我想应一句,但嘴却像缝上似的。
眼前支离的破碎着几个镜头,有我冲爸爸大声吼叫,抗议转学;有我坚持不吃饭,抗议转学;有我打翻奶奶端来的饭菜,抗议转学……其实,我一直都不乖,不曾那么听话。
我醒来时,看见奶奶坐在床边,用蒲扇“吱吱”地为我扇风,奶奶说我高烧三十九度,奶奶说她叫她熟识的老人都为我祷告,奶奶说我昏睡三天两夜了。我笑着点头,看见奶奶眼睛下的肉袋愈深了。
扭过头,透过玻璃窗,看见白水道长堤上一个婴孩左右摇晃着向一个老婆婆走去,那是她或他的奶奶吧。
我又躺下,闭上眼,想起我的逃亡。不错,我为了躲避三十九度的酷暑及酷暑式的憋闷的生活,以青春激奋的方式逃跑,以青春怯懦的方式逃回家中,最终发了三十九度的高烧,在极不正常的体温下幻想至顶峰,至青春的拐点。
坐起来,窗外,白水道的长堤上跑过几个与我同龄的邻家孩子。我知道,我知道,他们的青春才刚刚开始,而我的青春却早已被迫升腾,在这三十九度的高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