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在墙上剥落看见谁--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上周末回家,在家中上网时收到一条陌生的信息。
“余凡,好久不见,你怎么样?”
没有标明备注,却不在陌生人的分组中,又口口声声叫着我的名,想必是认识的。一问才知,竟是桥斌。他不是善于言辞的人,我和他之间亦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只是很贴心的问候,然后他要了我的手机号码。
突然才发现,我认识桥斌十年了。然后我就恍惚了一下,十年,真的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时间,但又有短,好像一眨眼,十年就翻过去了。这十年间,我看到桥斌的体重一路飙升,看着他妈妈从买菜要斤斤计较到提着LV定期去美容院,什么东西从指缝中流走,渐去渐远。
四年前桥斌去了上海后,就没有联系过了,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有了桥斌的QQ,亦如我不知道这十年来,桥斌在我心里,究竟占了一个什么样的席位。好像每个人的身边都有这样的一个人,他一直站在那很久很久,和你站在一起。他是完完全全称得上是朋友的,然而他一离去,若不刻意提起,你也不会想起他。或是曾经明明很熟悉,却在想起时,没了细节。
我记得那个春节,桥斌带着我和他那个永远都鼓励的钱包去买鞭炮。是在白天,鞭炮绝没有我眼前这个胖小孩的笑容灿烂。我也记得桥斌房间黑色书桌上的笨拙的铁皮储蓄罐。我们把硬币一个个倒出来,凑十个一毛钱,去离家不远的公园玩,收票的阿公总是很凶,不许我们趁乱溜进去。
然而这些,在这个周末之前,我全然没有想过,当我想起他们时,也没了细节。
然后我来到了这个公园。我想起小的时候写的作文,关于这个公园。我说:这个公园很大,门口的几个大字闪着金光——长虹公园。
现在这几个大字还在,只是没有闪着金光罢了。门口的阿公已经很老了,背也驼了,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凶巴巴地对没钱的小孩破口大骂了。一沓黄色的发票联留在办公桌上很久都没有翻动过了,阿公坐在位置上,显得很瘦小,低着头,目光没有聚点。我尴尬地站在门口,不知道要不要把这一枚硬币给阿公。
突然发现在这物价飞涨的年代,唯一一直没有涨价的是这公园的门票。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把这一块钱放在那张掉了漆的办公桌上。或许是我怕会发出太大的声音,吵到阿公。抑或许是我想看看阿公会不会跳起来大骂我一顿,反正我不知为何还是没有买一张黄色的门票。而阿公没有跳起来,也没有骂我。他只是缓缓地抬起头,用混浊不清的眼睛看了看我,又慢慢地低了下去。我似乎听到心脏狠狠撞击了一下胸腔,发出的巨大的声音,不知道阿公有没有听到。应该没有吧,他的耳朵或许已听不清了,不然他怎么会没有一点动静?
我感到自己胸口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喘不过气来。张开嘴,也只吐出大片大片的虚无。头顶的阳光倾泄下来,在身上流转,眼前似乎有什么东西烈开了一条缝,又有什么像流水一般潺潺流走。
公园里还是布满了久违了的,却很熟悉的味道。然而走进这个公园,就仿佛走进了一个异次元的空间,它明明坐落在繁华的街道边,却安静地莫名其妙,仿佛那些来自外界的声音被这些年复一年,日益粗壮的大树吸走了,只留下低低的呢喃。每一片叶子都在互相耳语些什么,我听不清,也不知道它们是否还是当年的那一树绿叶。
奇怪的是,这个公园明明和我差不多年龄,我正处在无限美好的青春期,可它却不知为何,满目沧桑,像门口的阿公一样,连呼吸都沉静了。或许这就是动与不动的差别吧,它年复一年地站在这儿,与日月星辰同呼吸,也难免落地一身寂寞。而人就不一样了,整天忙忙碌碌,经历什么又很快淡忘,没什么会永垂不朽在有限的时间里。
或许这不动的公园比我,背负了更多的情愫吧。
我抬头看了看依旧明媚的太阳,光线透过纷纷扰扰的尘埃,折射七色的线条和多年前一样来改变。只是旁边的滑梯被长得愈发繁密的树遮挡住了入口,没被挡住的部分突兀地挂在半空,尴尬地连接地面上的出口。我突然笑了,这可笑的滑梯以一种赤裸裸的方式告诉我,当我无限伤悲地看着破败却熟悉的出口时已经没办法再找到当年的入口重来一次了。
原来当我们踏出出口的那一刻,入口已经缓缓关上大门了,只是我们那时没有发现,出来了,就回不去了,我们无法选择。
我听见了风吹动树叶的叶子发出的呻吟,纵然它有千般不愿意,也不得不接受缓缓掉落的事实。原来这棵树还是当年的那棵树,而当年的树叶早已零落成泥吹散到尘世间了。而如今这棵树的春夏秋冬,与当年的叶子无关。
然后我看到那节小火车头。它还停留在最初的轨道上。
火车头左侧的车灯不知去向,导致其看上去像个瞎子一只眼的乞丐。我不忍看它的惨样,因为它已被顽皮的小孩摧残地面目全非。边上散落着一地已经烂了的花瓣,缱卷,干枯泛黄,像一卷覆满灰尘的老旧默片。边上的格子铺尚在,只是留下一张毁坏的弹簧蹦蹦床和横七竖八的柜子陪伴它。谢顶的叔叔和跛脚的阿姨或许搬到更大的游乐园去卖小吃了吧。
我很想闭上眼睛,在店铺前的长石凳上坐坐。可是很无奈,石凳上布满了幽幽的绿色的或是黑色的苔鲜,我怕会弄脏我的衣服,便没有坐下。
很幸运,草丛中的石子路远没被疯狂的草湮没,那架黄色的秋千,还立在草堆中间,只是掉了颜色罢了。我依然觉得很满足了,毫不犹豫地坐了上去。然后,我听见秋千像是疼得大叫的乌鸦,发出了刺耳的呻吟。我闭上眼,缓缓地抬起头,觉得自己心疼地快要流泪了。是太阳晒得我睁不开眼的吧,不然为什么一张开眼就觉得什么要溢出来了呢?
我想起小的时候,秋千是我们一帮人最愿意玩的东西。每一次荡秋千,大家就会放肆地无法无天。有那么一瞬间,我们会觉得,自己快要飞上了天。其实那时的我,并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拥抱蓝天,但是为了不掉队,还是固执地坐在秋千上。我记得我当时会紧紧地抓住秋千的把手,怕被甩出去。然而如今我想像他们一样大声的笑大声地叫的时候,那个把秋千荡上天的孩子却不知在哪里。就算我如今依然紧紧抓着扶手怕掉队,他们也已走下秋千背向而行,渐行渐远了。
来坐我的秋千的人来了又走,从未间断,只是走了的人,再也没回来过。他们的秋千上坐了谁,我无从知晓,甚至不知他们的笑声是否还依旧。只是阳光依旧灿烂,我还没离开,还在等待谁的归来。
小小的摩天轮失去了光泽,那扇关住里面幸福孩子的门歪了,门锁也掉了。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漏出来,一点一点,最后消失不见。我看清楚了,那是曾经的我们。
情人最后难免沦为朋友,而朋友,最终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看见时间站在我们之间,悄无声息地把我们推开,直到看不见,想不起。哪一天,谁不经意地一回头,他们却早已行过千山万水。
仿佛刚从花枝底下过,一回头,却已是干树寂寞。
九点,太阳柔和地像一片棉。我从公园的门槛踏出来。阿公还是先前的姿势坐在椅子上。活像一只被煮熟后又晒干了的虾。或许他已经记不得当年颤颤惊惊想逃票的小孩子们了,亦如现在大了的孩子们记不得当年被凶神恶煞的阿公责骂后,恶作剧般幸灾乐祸的心情。
踏出来的一瞬间,我不知道下一次来,会是什么时候,或许这个公园又会像以前一样遗忘在我心里的某个角落,或许接下来我很久都不会再想起它,就像曾经的孩子们已经忘了我一样。
只是公园门口的这条路,还和多年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