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4月4日,虽已是刮了一天的大风,岳达还是在心里感谢老天没有悲伤地落下泪来。站在自家门前的水泥地上,看着典型的农村小别墅,米色的外墙,房子的大半边嵌着亮丽的窗户,曲成古堡一般,浓云在里面流动。玻璃大门此时正敞开着,中间摆了张大理石做成的八仙桌,这可费了岳达和他父亲好大劲才从屋里搬了出来。桌上还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小酒杯和筷子,一共16对。杯里盛着黄酒,酸酸的味儿夹着鸡鸭鱼肉的香气,随风飘进岳达鼻子里。岳达嗅了嗅,木讷地盯着一桌的好菜,心想,一回来就能吃了吧。
“想什么呢,快去拜拜。拜的时候让祖宗保佑你学业顺利啊。”母亲拍拍岳达脑袋,催着他。
抚平了摊在地上的锡箔纸,岳达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先是三鞠躬,两掌合拢放在胸前;然后跪在地上,虔诚地磕三个响头。岳达跪下的时候龇了龇牙,强忍着膝盖上打球留下的伤痛不吭声,怕母亲的责问,更怕祖宗前来怪罪。最后起身再是三鞠躬。母亲就站在边上,她知道岳达自己从来不说些祈求保佑的话,于是自个儿嘴里嘀咕着什么,双眼微闭,两手也合拢着。
红色的蜡烛油渐渐瘫倒在桌面上,层云间蓦地炸出一声轰响,是有人家开始扫墓了。父亲望了一眼放在墙角的纸质元宝,一大捆香柱,还有一打鞭炮,说:“差不多了,带上东西走吧。”他提起身边的锄头,刚迈出一步,又想起点什么,急匆匆走回没有光亮的屋里,出来时手里已拿着一把亮闪闪的小锯子,崭新的,橘红色的手柄,尖锐的锯齿就像动画里的大白鲨在咧着嘴阴险地笑。
“你拿这个干嘛,说了那些树不能锯,锯断做什么?”爷爷举起瘦骨嶙峋的手要把锯子夺来,不料父亲迈开了步子,甩下一句:“留着做什么?碍事。”
“唉……”爷爷转过身去,无奈地放下手,那手青筋突起,皮包骨一样,涂着田间泥土的颜色,或许还要深些,让岳达不忍再看下去。
那些树是爷爷亲手种下的,也不知是在哪一年,反正自岳达有记忆开始,它们就已扎根在墓边的土地上。大人们管这种树叫香枣树,过些不知名的节日时,每家每户总会折下它的枝条来,插在自家门前的泥土里用来辟邪。岳达家的墓在离家不远的田间,墓的南边有个不大的水塘,边上只有一条半米窄的泥路,甚是危险。手里提着一篮子的饭菜,岳达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跟着就到了自己曾祖母的墓前。大大小小约有三十棵香枣树,排成一个规则的矩形。墓就在正中央,没有墓碑,全是由泥土堆积而成,墓前还放着束塑料鲜花,亮红的色调——应该是大伯家留下的。布置全由母亲来负责,闲着没事,岳达便站在原地转着圈,打量起这些油亮亮的树来。
“你爷爷挺不舍得锯掉这些树的,都长了十多年了,”母亲注意到岳达,便站起身来,“他说这些树能为你曾祖母挡风挡雨,这也没错啊。你爸也真是的,偏要锯掉,不知是哪不顺眼了,偏要锯掉。”
正说着,父亲气冲冲地走来,吼道:“就说这些树碍事,把我的衣服都划破了!”岳达笑了笑,看着父亲夹克衫上的那个小洞,突兀的很,像是在挑衅,又像在反抗,反抗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
可这样的反抗不是会更快招致灾难吗?只见父亲瞅准了一棵,便冲上前“肯兹肯兹”地开工了,闹地整棵树颤抖起来,接着是整片树林——起大风了,一大团碎叶从树上硬生生地摔下来。岳达的眼光跟随着暗淡了的叶子,不巧叶子落进了饭菜里,母亲反感地责怪道:“你有什么好锯的?这样不是挺好的吗?树枝又不认识你的名牌衣!”然而父亲装着没听见,仍旧怒气未消。“咔咔咔……”就像骨骼断裂一样,一棵香枣树轰然倒地,躺在那束鲜花边上,像流了一地的鲜血。
“够了,别锯了。”岳达竟然开口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既然是儿子说的,父亲也只好停下来。然而岳达开始迷惑,自己为什么会说出口……
又是一阵东南风,迎面撞上了岳达。整片树林都歪向了西边,像女子飘逸的长发。就只有这座坟墓,不动声色,泥土紧紧依附在上面,与大地连成一体。岳达眯着眼,穿过树的隙缝望向远处,百米外正是自家门边的一条马路,香车宝马无顾虑地奔驰着。路东有一座电信塔,通体天蓝,上面用白漆写着“中国移动”几个大字,与这个坟墓镶嵌在同一片背景下,也深深扎在同一片土地上。
“砰——啪!”炮竹在岳达身边窜起,飞到空中,招祖先前来歆享后辈的祭奠。年年如此,似乎没有变过,可他们,长眠的祖先,是否还认得这片久违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