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净人--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杨钰洁
一
待产室。雪白的窗帘、床单、墙壁。准妈妈在疼痛中突然觉得呼吸是如此地难受,不是因为疼痛透不过气的难受,而是觉得这空气很脏,甚至有一股腐臭。这股难受甚至有时盖过了疼痛,折磨着年轻女人美丽的脸庞,面容瞬间惨白。紧护在身边的丈夫看了心疼不已,急急冲出待产室,跑进护士的办公室不由分说扯起一个护士的袖子就往回飞奔。在这段时间里,准妈妈的疼痛与难受一阵比一阵剧烈,白色床单被汗濡湿了染了些灰色,继而被手指“扑”地抓破,呼救声倏地就奔突到医院的走廊,是丈夫的脚步越加急促。护士不得不轻声叫着:“先生,先生!我和您一起跑,可以把手放开了!”
复杂难熬的检查后,终于,准妈妈被小心地推进了产房。
躺在产房的床上,听见周围的护士为自己呐喊,准妈妈并未觉得有力,突然用一种嫌恶的眼光直直地看着面前的空气,眼竟看到的只是虚无,任何地方遍布虚无,但鼻子中越来越令人作呕的气味却强迫她注意着空气的存在。“加油呀,咬一咬牙就过去了!坚持啊新妈妈!”这些喊声也钻进女人的耳朵里,在大脑中和那气味混在一起,于是鼓励的美好被难忍的感觉完整地覆盖,大脑一片混乱。
“好!新妈妈真厉害!宝宝出来了!”在她快忍不住想干呕时,终于听见护士带着笑意的这样一句话,奇怪的是,听到这句话,几乎同时,她觉得周围的空气是如此清新,如此令人愉悦,这种难受感消失给她带来的快乐,又超过了余痛使她居然有大笑的冲动。
听着宝宝的哭声,她想着从前看到过的知识:婴儿出世时大哭是在使自己的肺尽快开始工作。宝宝你自己在呼吸了呢,已经踏出独立成长的第一步了呢。她幸福地想着,轻轻偎在丈夫的怀里。
“看看孩子吧,是个男婴。”护士把擦干净的婴儿抱过来,交到女人臂弯里。
女人细细地端详着面前的孩子,正准备观察他有什么地方像自己或是丈夫,却突然惊叫了起来:“为什么孩子的身上有红疹?”
护士原本是想看见一幕三口之家的温馨场面的,听见这句话急忙走过来查看。的确,婴儿洁净白嫩的皮肤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红疹,也许是自己刚才疏忽了。
“我们需要对他进行检查,先生女士,请你们在这里耐心等待,可以吗?”
于是母亲担忧地看着护士把小孩抱走,只有男人低声安慰着她:“没事的没事的。”
二
“李克纯,为什么你带着这个透明罩子呢?”一个稚嫩的女童声音。
“嗯……我也不是很清楚……妈妈说我必须带着这个,不戴就会生病。” 小男生回答,声音很微弱,四岁的孩子,早已在几年来周围异样的目光中尝到自卑的滋味。
“那你有没有不带的时候呢?”
“嗯……有过,妈妈说是把我生下来的时候,那时候我就……生病了。”尽管不想说,可是要听妈妈的话,要诚实,没有什么大不了。
“那为什么我们这些人没有带也不会生病呢?”
“妈妈说,我和你们不一样……”
“你是个怪物!我不和你玩!”似乎之前的盘问就是为了这一句最尖锐的话,女孩子大叫一声转身就跑了,话语像匕首一样生生截断了李克纯的嗫嚅,女孩很快和其他小朋友在阳光下做起了游戏。
于是名叫李克纯的小男生被晾在一片灰色里,阳光被幼儿园令人愉悦的五彩房子严严实实地遮住。
不远处悄悄躲在树后的女人看见小男孩慢慢蹲下来,把头埋进臂弯里,肩膀一耸一耸,自已也终于忍不住眼角银线的滑落。
一辆卡车叫嚣着开过,喷了妈妈一脸的尾气,引起那段回忆——
做为母亲,她清楚地记得四年前,医院白色房间的的床上,她焦虑地躺在那里,担忧地低着头不说话,等待医院的检查结果。丈夫坐在床边,和她一样地沉默。
“咔”地一声门响,打破了房内单调的寂寞,夫妇二人又害怕又期待地猛然抬起头来,动作过快,以至于床也恐惧地“吱呀”叫了一声。
“啊,对不起,找错房间了。”门外的人有些不好意思地又带上门,出去,夫妇还是不发一言,只是说不出失望还是庆幸地又低下了头。
终于,粉红色护士服的女人走了进来,却没有抱婴儿。
“对不起,我们现在只能确定孩子是过敏,至于过敏源是什么,现在还无法查出,不过幸运的是,有个这方面的专家和我们院长是朋友,正好在这个城市出差,现在正在赶来检查,孩子再继续视察中。”
年轻的夫妇一时竟不知是该放心还是担心。女人呆呆地注视着床单,听见丈夫的安慰:“只是过敏,不怕的不怕的。”可是她忽然睁大双眼,恐惧般地想起孩子出生前的异常状况,那么强烈,不会是幻觉的,到底与孩子的病有没有关系呢?
护士又出去了。女人只是不安地绞着发冷的手指。身边的男人细心地注意到了,把她的手拉过来,用自己宽大的双手包住它们,想给予温暖,但自己的双手也是一样的冰冷,没有任何效果。
很长时间以后赶来的老人只是说了四个字,就足以让父母瞪大眼睛——惊讶、疑惑、费解、焦虑,隐隐带着对孩子等够康复的期盼。
空气过敏。
老专家说,这种病的发病率只有二十万分之一。因为全球空气质量的急剧下降偶尔有人的某种基因发生突变,无法接受这样的空气,只适应纯度在98%以上的空气,呼吸到这种污浊的空气,一开始会有红疹,没多久就会发烧,最严重的最终会瘫痪,这种特殊人,叫“纯净人”,现在还无力治疗。
无情的解释一句句扎进柔软的心脏,虚弱的母亲竟一把推开丈夫的阻拦,大声质问:“你们,你们这些医生,还配被叫做医生吗,你们到底在去研究了些什么!”
之前看见别人拿医生出气,觉得俗不可耐,现在自己居然也像个疯子一样,真是可笑啊。
不能治疗,只能小心翼翼地苟活。但透明的有重重过滤网的头套,却套住了李克纯的整个童年。
幼儿园门口,车来车往,排气管张着黑洞洞的嘴巴,似乎要吞噬孩子的整个人生。
入院的第一天,就收到了冷遇,以后的路,要怎么熬……
三
16岁,高中。
李克纯拦住了想陪自己去报到的母亲,把庇护留在校门外,一个人顶着那透明的泡泡就往里冲。
顶住了周围人一样的目光,或探究,或惊奇,或嘲讽,或同情……没什么好顾忌也没什么好讨厌的,很正常,十六年了,习惯了习惯了。就这么安慰自己。
上课的时候,老师又要求自我介绍。真是没趣,谁都知道自我介绍的时候没人会认真记住别人的名字,大家都是后来才认识的,他想。
轮到了。他站起来,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空着的黑板,突然觉得好广阔,一如他本该拥有的那个世界,可现在却没有任何生机,就像他的朋友史,空白空白仍是空白冷清得让人习以为常。
“李克纯。”只说了三个字,就想坐下。
“李克纯同学,我刚才说要每位同学介绍名字的由来,没听到吗?”班主任是语文老师,上了年纪,特别喜欢钻研文字。
没有表情也是一种表情。李克纯就带着这么一种表情又一次站起来,依然平静地、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我是个纯净人,就是只能呼吸最纯净的空气的那种。我想你们谁也没听说过这种病,难以置信的话,这个透明罩子就是最好证明。取这个名字是因为父母希望医学界尽快找到指这种病的方法,克服这种病,”他舒了口气,提高声音,“如你们所见,我是个怪物。”
空气有半晌的凝滞,坐在李克纯后座的女生也没敢站起来介绍。可是这半晌过后,又是被强制压低声音的议论,嗡嗡地像琥珀包裹无力躲避的蚊子一样,包裹了李克纯的世界。其实16年都被这种对待异形般的议论包围着啊。
老专家一直没有和李克纯一家中断联系,承诺一定会找到治病良方。看着父母苦苦等待,每逢接到老专家的电话就高兴得恨不得跳舞的样子,看着他们一次次欣喜若狂然后又互相安慰,看着他们每年春天都会种下几十棵树,央求邻居少开车……就这样在反复中急出了银丝。请相信李克纯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孩子,他真的很心疼父母。可是他只敢小心翼翼地学习学习,拿出成绩却不敢在生活上言语上再孝顺些。他怕那样父母会更爱自己,更喜不自胜悲从中来。钢琴、作文、数学、科学……那一样让他臣服过?可是这样一个优秀的男生,拥有轮廓分明的干净脸庞,却没有像大众小说中写的一样众星捧月,走过林荫道就有一群女生尖叫。
怕污秽、怕尾气、怕烟尘……每次听到气象预报说“主要污染物为可吸入颗粒物”就会懊恼地换频道。这样的伤疤结滞在身上,谁都不愿意接受吧。
表哥说,李克纯你傻透了,名字的来历可以胡编啊,把自己老底抖出来,自己戳自己软肋,不怕人家笑话你。完全可以说什么“克服困难心灵纯净啊”之类的,傻得可以。
李克纯就只是默想:切,表哥你也不看看清楚,是你傻还是我傻,那么一个罩子罩在那儿,你当他们瞎了啊。迟早都会知道。再说那早就不是我的软肋了,它僵硬了,硬得超过了我任何一块骨头。僵硬之后就是麻木,戳上去没有任何感觉,谁还是4岁小朋友啊。等到他们知道的那一天,我还会被人说不坦诚。
已经有那样一个足以吸收一切光辉的黑洞存在,不想再让自己被人彻底唾弃。
空气越来越差,工厂的滚滚浓烟不厌其烦地稀释在空气里,李克纯去医院增加过滤网也越来越频繁,常有令他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四
21岁,一流的大学。
终于,黑暗中从一个明了的方向温暖地射来一束光。
张铭岚,清瘦的女生,李克纯的同学,是那种人缘很好落落大方的女生。
和她一起去图书馆,去池塘边,去餐厅……有汽车驶过,铭岚就拼命地在李克纯面前上下扇动手掌。
“你在做什么?炫耀手指?”
“什么啊,你不是不能闻这些气味吗?”
“呃,你笨啊你,有罩子啊。”
“可是我还是觉得很危险啊。”
在多次阻止无效后,看着不停扇动的手,李克纯觉得自己身体21年的冰河突然就化啊化啊变成了温暖的甘泉,21年的麻木突然就活过来活过来舒畅了整个心灵。
唯一。
李克纯开始默默地喜欢这个女生,唯一让他觉得善良的女生。
17年前入园时碰见的女孩模样又浮现在眼前。同样是女生,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他每天都傻呵呵地想。
世界的污染越来越厉害了。
可是,有你。
残酷的是,他沉浸在女生的温暖中,却忽略了女生对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友好关爱。
“铭岚,可以……做男女朋友吗?”终于大胆地提出来。女生动了动嘴唇,然后,走掉。
不,合,适。
男生瞬间觉得天翻地覆。
不再一起走,不再有人扇风,不再有身边人关心……
多么可笑啊,因为别人的同情,就以为那是喜欢……
因为长久以来感受不到阳光,已经失去分辨力,所以当阳光洒下来的时候,不论刺眼与否,稀里糊涂地以为那是最美的加冕,牢牢地抓住。而当阳光消失,什么都变成虚空,甚至比过去还要寒冷。结痂的伤疤,又裂了。
李克纯想去乡间散心,路过一座工厂。黑烟滚滚。新换的过滤网,很细密,应该不会有漏洞的。
可是没有了面前的手,突然有一种目眩的感觉,只想干呕。
是心理作用吧。不是一直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习惯了孤独的日子吗。原来是自欺欺人啊。
工厂前的空地上,一个干净瘦削的青年,终于无力地跌倒。
五
医院,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男生。
晕倒的时候,李克纯的手机一直一直焦急地响个不停。是妈妈,已经听力模糊口齿不清的老专家告诉他们,李克纯有救了,只要一个手术。
有,救,了。
被工人发现的他被送到了医院。得知消息的一线医生匆忙赶来,几天的休息终于使他恢复正常,要准备手术。
铭岚打电话来:“如果手术成功,我接受你。”她是这样说的吧。李克纯笑了。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是如此渴望做一个正常人。
工厂越来越多,空气真的越来越浑浊了。
手术台。
男生的身子周围放满了探照自己身体的仪器。他闭着双眼,祈祷着手术的成功,由于太紧张,他深呼吸一口,决定回想生活的每一个片段来分散注意力。
浓烟,被熏死的鸟、工厂、吸收了污气而萎蔫的花、被黑云覆盖再也见不到的彩虹……这些细节就那么毅然地跳入他的脑海。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以后,会有更多这样的人吗?
医生准备好了麻醉剂:“可以开始了吗?”
“出去,都出去!”男生突然大吼起来。
医生不明所以,在他反复的咆哮下,终于走出手术室,疑惑地等待。
男生静躺着,紧闭眼睛,想为自己排除杂念,说几句鼓励,可是一个词语一直无赖地挤占着他的大脑,直至饱和。
环境,环境,环境……
窗外的树,灰蒙蒙地绿着。
他吃力地探出手一个个关掉身边的仪器,顶着过滤器,走出来,不看医生,不看门口赶来的铭岚,只是深深地愧疚地看了父母一样,鞠了躬,静静走出医院。
只留下一句话,一个字一个字落在污浊的空气里——
“要改变的,不是我,是这个可怜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