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第三届新锐写手评选征文
咸鱼
【一】
破旧的塑料窗上透进来日光,屋内仍是有一大片阴影,轻微的焦味与尘埃飘在漏瓦下的每一个角落。苏睑抬眼向灶台瞥了一道,埋头死命扒饭,听到拖鞋的声响,才搁下筷子,不断向外张望。
陈香兰揭开稻草编制的帘子,探进头来:“等会儿你爷爷要来了,担待着点。”
“嗯。”苏睑应了,低下头夹了一小撮榨菜。尝得出来,里面又多了新添的盐,咸味一下子撞进口中,强烈的不适感让她将东西吐回了碗里,下手舀了一大勺葱花汤便往嗓子眼灌。
陈香兰心疼地皱眉,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上前推开窗子。这一推没让屋子亮堂上多少,苏睑看着窗户外面,心里有些泄气。窗子的塑料板上贴着前年的窗花,一张纸褪成大片泛白的底色,上头留着点不甚喜庆的红,翻卷起来的边缘彻底发黑。
陈香兰看着碍眼便撕了它下来,揉一揉再丢到柴火堆里去,接着自顾自地走开了。苏睑耸耸肩,向院子走去。
爷爷来的时候苏睑正在给墙角的橘子树浇水。
橘子树是父亲过世前栽下的,枝条高过他们家低矮的围墙不少,丰收时陈香兰总是终日战战兢兢地盯着长出去的枝条,过两天就只能愣愣地朝那一段扫去几眼,然后抓起扫帚闷不做声地在院子里扫地。这之后院子里的荒草能伏在地上安分好一阵子,再蓄势重又长得繁盛起来。这时候陈香兰就会往地上狠狠地啐上一口:“杂种,到腊月你们自然没了势头。”
再怎么坚韧也难熬天寒,野草如此,母女二人更是如此。不过,这是后话。
爷爷的到来对她们来说是件好事,他偶尔会带来一些东西,或是一只木头盆,或是几个苹果,或是一双手套,都是些小物件,对母女俩来说却是极好的补给。这次老人提了只黑袋子,进门毫不声张,引得陈香兰暗暗瞅了好几眼,双手在围裙上来回地搓,回头叮嘱一声:“睑睑,给你爷爷去泡杯茶过来。”
苏睑打开茶罐子一看,里面空空如也,连茶的气味也不见一缕。想来这罐子也空了好些年,于是泡了杯白水上去。
老人三两口下去杯子就见了底,用袖口抹了嘴,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们娘儿俩日子清贫。我手里只有几个庄稼钱,给睑睑留着用。”他在身上摸索出一只打了补丁的小布兜,递到苏睑手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黑袋子放在木桌上。那双暗色的手瘦骨嶙峋,长满大大小小的疤痕,苏睑也摸摸自己的手,轻轻倒吸了一口气。陈香兰问要不要留下吃饭,爷爷眼神清明地看她一眼,说是得赶回去到地里照顾着今年的收成,急匆匆地出门去了。
陈香兰目送他离开,不动声色抽出苏睑手中的钱兜,只打开看一眼就掩了回去。再提起黑色袋子的一角,虽没看清里面是什么,飘出来的气息却让她有点按捺不住自己的心跳。
“妈,里面是什么?”苏睑在一旁小声问道。
陈香兰又将鼻子凑上去嗅了一会儿,十分确定地说:“是咸鱼,你爷爷真大方。”
“哦,”苏睑点点头,“要像上次一样转卖出去吗?”
陈香兰在她脑袋上一戳:“说什么呢,这样大小的咱们自己留着能吃上三两个月。”
于是在屋子里四处查看,找了个雨水淋不到的地方将咸鱼袋子挂上去。想想又将鱼整个儿取出来,用根稻草拴在梁上,说是这么大的鱼整条摆在外面,瞧上几眼,就算饿着也像刚吃饱一样,心里舒坦。
夜里苏睑望着斜上方扣下来的阴影,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屋子里满是咸腥的怪味,那只房梁上的咸鱼只是干巴巴瞪着眼,粗糙的表面泛着些银晃晃的光,和她床头的灯火一同被漏进来的风吹改了方向。
身旁的陈香兰侧过身子吹灭了灯,外面的黑暗霎时压了进来,就着浓重的咸味凝固了一般地死寂。苏睑扯过被角略微遮了口鼻,揉揉眼睛就昏沉地睡去了。
【二】
橘子即将转黄的时候,陈香兰如往年一般终日不得安生,站在灶台前也不由自主地向屋外猫上几眼,苏睑摇摇头上前将快糊了的米粥从锅上抢下来。
“哎哟睑睑,多亏你。”陈香兰搓搓手,心事重重地来回踱步,“一到这个时候我就心烦,墙外面可都是些小贼崽子。”她在藤椅上坐下,又接连不断地唉声叹气。
“妈,先喝粥。”一副碗筷递了上来,碗里白乎乎的一片冒着热气。
陈香兰拿筷子搅了几下,又将筷子上的糊糊凑到嘴边舔了舔,继而发起了呆。许久她一拍桌子站起来,取了剪子冲出门去。
苏睑走到房梁下,习惯性地抬头。爷爷送的咸鱼仍是双目鳏鳏无思无虑地悬在那儿,等着母女俩每天一点儿的蚕食。苏睑莫名想起了爷爷的手以及上面遍布的疤痕。她踩上板凳,踮着脚伸手去摸鱼的眼睛。鱼的眼睛是凹陷的,但摩挲起来不像鱼身那样硌手。它的后半段尾巴没了,看上去有点滑稽,苏睑怔了许久,才发现自己并不想笑。
陈香兰不多时就捧着木盆进来了,初剪下的果实中已见了微黄的杂色。她笑盈盈地将盆子放在柜子边上,支着腰揉起了肩膀:“把东西让给别人不如自己先拣了使,没熟透的酸起来照样也很有味。”
当天夜里她睡得很香甜,破屋子里响了一夜的鼾声,却是少有的让人安心。次日,那截伸出墙外的树枝没了踪影,几片碎叶子耷拉着,像是要刻意遮掩住近墙处惨白生硬的裂口。陈香兰路过的时候只是浅浅看过去一眼,认命地没再吭声。
这天农活还未做完天色已近黄昏,陈香兰让苏睑抄近路回去早些将米下锅。山腰上折回去的老路,这几年已经没多少人走了,光是在一簇簇杂乱无章的野草间辨认方向就已经很困难,四周高大的松树偏又透出丝丝的森冷。
林子里有幽微的清甜香气在枝桠间舒缓流动。秋季的风仍是令人舒爽,苏睑并未多想,只是移步。草丛里隐隐泛着一些白色,她迟疑片刻就壮着胆子伸手过去摸索。那是一条白丝带,湿的。扁扁嘴把它塞进衣兜里去,苏睑立起身子时头脑一阵眩晕,再揉揉眼,几颗滴红的果实跃进了视线。没想到沉闷的老松林里还有这样一棵果树。
苏睑好奇地打量起来。
对,这是棵漂亮的树。浓密的叶子油油发着亮光,衬得果实很是玲珑精巧。枝条的每一寸都是挺直而脉络分明,上头缀着许多尖利的小刺,消极又挑衅。她用手指碰碰那果子,就摘了一颗下来,好不容易觅了路回家去,将果子一下一下送到悬鱼的嘴里。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梁上的咸鱼,都能捕捉到那抹鲜亮的颜色,只觉得分外好看。
陈香兰回来的时候,苏睑还未把米下锅,反是在发呆,头发难得好好地束起,头绳是不讨喜的煞白色,还打了个对称考究的蝴蝶结。陈香兰当然不必考虑她的良苦用心,左手扯着辫子将苏睑整个儿拎起,右手挥下去就是五道发红的指印,热辣辣地疼。
“别什么不吉利的都往头顶上搁,盼着我死是不是?”
“不……不是……”
陈香兰两指捏着丝带一角,另一只手戳着苏睑的额头,道:“这丧气见鬼的东西我收下了,要是你再把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往家里带,就让你再吃些苦头。”
苏睑忽然抬起头来:“爷爷给的钱呢。你给我,我自己去买颜色吉利的。”
陈香兰募地和缓了脸色,手掌覆上她的肩:“睑睑,听我说,你知道家里不容易……”说到一半又滞住了,转身掩门到了院子里去。
苏睑没说话,兀自取了把木梳理起了那一头糟糕的披肩发。脸上的指印红得发烫,鱼嘴里的果子也红得发烫。她听得门外没了动静才瘫软地伏在桌上。
是,不容易,都不容易。她冲挂在上头的咸鱼扯了个笑,其实你也一样。
【三】
快要辛苦熬过境地不堪的一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房梁上那只咸鱼的大半只头,每天挨着和越来越稀薄的米汤水一样的命运。陈香兰就是在这样的压抑下气色越来越差,每日慢吞吞地忙完手头的事就坐在窗口碎碎地念叨。几条皱纹覆上她的眼角,所以当苏睑疑惑家中为何少了一面镜子的时候,了然地没有发问。
每到大年三十夜,各家的孩子就从屋子里跑出来聚在一起,在玉米地后的河岸上玩耍。尽管单薄的衣裳让他们有些畏寒,从衣兜里捧出鞭炮盒子的时候,心里也是暖得舒坦。对于平时一道忙碌农活的孩子们来说,过年就是让他们得以喧哗的最好幌子。
村里很多女人都厌恶过年时的鞭炮声,比两口子对仗还要吵吵嚷嚷。鞭炮闹起来,握着针的手就抖个不停,生火做饭也不及往日得心应手了。
陈香兰,就是这许多女人之一。
一连几天苏睑都表现得异常乖巧懂事,能做的大小家务一并包揽,心里只盘算着能在年三十出去凑凑热闹。然而还未开口,陈香兰就回绝了她。漏着寒风的屋里,可以听到河岸那边接连传来的鞭炮声,苏睑抚平了旧衣裳皱巴巴的纹路,看着火炉里通红的炭暗下去,又伸出铁钳将其间厚厚一层灰拨开,接着在手心呵口气,小心翼翼地将手往炉子的方向凑近了一些。遍布着冻疮的手感受到热气又痒又疼,她耐心地将双手揉了揉,打了个呵欠上床去睡。
年初一陈香兰起得早,垮了篮子去集市,回来时黑着脸,眉头紧紧蹙在一起。苏睑上来接过篮子,里面并未添任何物什。陈香兰的手搭在她肩上,轻轻说:“睑睑你去村里的晒谷场看看吧,你爷爷溺水死了,尸体就在那儿。”
晒谷场围了很多人,大多都嘈杂地讨论着什么。中间一架竹担子,上面用白布遮了,但因溺水而肿胀的腹部与弯曲的十指足以昭示死者逝去前的挣扎。他认命地静静躺着,对整个世界的喧嚣不发一言。这位年长的鳏夫在收纳了大半生的不幸与人们的同情之后,便再无所得了。死亡,本是最与世无争的姿态。
苏睑在人群之外透过罅隙往里窥看着,鼻头一酸,袖子在眼睛旁边抹了抹,迅速地跑开了。
爷爷家什么可以抵价的东西都没剩下,在陈香兰僵硬地回绝之后,全村人筹了钱安排他下葬。墓头在村后面的山丘上,散散落落地还有些枯黄的草,很是凄清。苏睑的辫子上又出现了一条白丝带,打了个对称妥帖的蝴蝶结,这回陈香兰一句话也没有说。
有几分阴郁的天终于稍微晴朗了一些,所剩的半只咸鱼头被转移到院子里避潮气。可惜两人方出门去不久,天又转阴,随后下起雨来。鱼头淋了半天雨,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霉味。陈香兰心疼地端详着它,连说可惜了。咸鱼在院子里挂了三五天才被取下来,她捏着鼻子,手臂向后一甩,将它使力扔出门去。鱼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稳稳地落在了远处。
苏睑正端着一盆子衣服进来,她将木盆往门口一放,小跑着出去了。陈香兰本想唤她一声,可声音一出来便卡在嗓子眼里。
林子里高大的松树与秋天来时一般森冷,行迹难辨的小路上随意掩着一些枯草,一双穿着布鞋的脚快速地在草叶之上踏过,身后留下咸腥发霉的气味许久才散去。苏睑走了好久好久,四周千篇一律的景致让人发慌。树的最高处直指天空而去,她咬咬唇,像是没有感觉到自身的渺小。
深绿色的树林中,忽然出现了一棵落尽了叶子的树。灰褐色秃枝很是执拗地挺得笔直,上面的小刺清晰地排列开来。它想要表现得对周遭漠不关心,却在风起时不由自主地微微摇晃起来。没有了油亮的叶片和红果子饰演繁华,它长满利刺的枝条看起来与山上的枯草一般不堪一击。
苏睑折了一根稍粗的树枝下来,开始认真地刨土。
湿软的土屑在树底下积了一小堆,她满意地打量着眼前不大的坑,从咸鱼口中掏出一枚棕褐色发烂的果子。双手将鱼头与果子一同安置在土坑里,然后把土填上,像是立了一个小小的墓。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又将木棍插在上面。
凛冽的风穿林而来,苏睑浑身颤栗着,心神如同空中几片枯败是叶子一般飘忽不定。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从发间取下白色丝带,轻巧地在木棍上打出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她觉得冷。林子里冷透了,然而却很安静。苏睑以为自己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于是双手停在丝带上一动不动,心脏砰砰跳动,似乎这般便可取暖。她回过头去,看见爆竹红色的影子从山下腾到了半空中,炸开了震耳欲聋的响声。
苏睑猛地缩回手,捂着耳朵窜开。白色的蝴蝶结被拉得散了一边,长短不一的两道垂绦上,仅剩孤零零的一个圈,如同洞悉世事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