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传奇】在明明德 周潞嘉
乡里的先生说他有个好名字。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他盯着先生小圆眼睛后半眯的眼睛和腮上几根髭须出神。先生的舌头在发黄的牙齿后卷动,偶尔溅出几滴唾沫星子。
他叫周明德,端端正正三十一画。这样一个好名姓似是该在哪个书香门第,饮了酒的老爷带着几分醉意给娇妻新添的麟儿赐以名姓,偶然瞥到《礼记》心念一动写下的。但脚下这片贫瘠偏僻的土壤上养不出大家,这里多的是结不出实的庄稼与无尽的荒凉。
他并没有再见到先生许久了。父亲长长地抽着烟斗,仿佛是在吞云吐雾的间隙才说上几句话,黑油的烟斗在门槛上磕下烟灰,经不住风,也经不起少年人的叹息,散落在皲裂的黄土地上,在寻不到。
他背上自己编的背篓上了坡。读书对他而言似乎已是遥远的事了,只是在极偶尔的瞬间,他会想起先生提过的《伤仲永》。他自然不是方仲永,好歹还活着,没的,不过是读书的命,这对于他“贫穷”二字便可囊括大半的人生中,太过奢侈,也太过无用。
忘了是用汗水砸成八瓣换来生计的第几个年头了,他的身上早已看不出读书人的影子,再没人夸他聪敏过人。他似乎已经纯乎是个农民了,他会干得一手好农活,会咒骂这不给穷人留活路的天道,会抽打那只屙屎不干活的牲口,又跟着叔叔伯伯们学会了喝酒。他始终没抽过烟,不论是烟斗还是日后他人递来的纸烟——但无论如何,再没人把他当作读书人了。
像所有农民一样,他在土地上抠出了自己的年岁,娶了亲,又共同养育了几个孩子。他将父亲送入了黄土地中,再是母亲,又是自己横遭变故早早离世的孩子。那孩子生的极像他,只是多了几分书生气。在某一个恍神,上了年纪的叔伯甚至会把孩子认作他,亲切地招呼“周家老大”。
他在孩子的坟上添下最后一锹土,连同葬送了儿时的自己。平生第一次,他拿起了父亲的烟斗,生涩地点起了最后一炉烟。
他并没有颓丧许久,日子毕竟还是照常过。仅仅是在三天后人们就再一次见到了他,踽踽于懒散的老牛之后,怔怔地盯着蓬乱的牛尾出神。
剩下的孩子渐渐被拉扯大了,分担去了家中的部分农务,他轻省了大半,也渐渐有了些积蓄。在一个日头不错的冬日,他用布包上了所有的钱,换上最体面的衣裳,去镇上开了第一个户。
“这都是命里的定数呦。”数十年后,他咂摸着茶水,对小辈们讲起那个傍晚。
那是镇上的医院,当时为数不多算得上高大平整的房子之一。他本已打算和同乡回去,偶然瞥到医院门口赫然挂着的大红横幅——“乡村赤脚医生培训“。像一块巨石,在他早已死寂的内心掀起了千尺浪。他想起了父母临终的面容,想起了孩子脸上冰凉的泪水,想起了村中跌了一跤便再没起来的叔伯,想起了自己早已湮灭于无穷麻木之中,曾写下的“梦想”二字。
他紧绷的脸上自然表现不出那么多情绪,他只是重新取出了钱,顶着同乡的惊异与阻拦踏进了那家医院,借来纸笔写了信央同乡带了回去。他早已不再年轻,但当他重新笨拙地写下“周明德“三字时仍旧感觉到了一种由内心发出的,震及灵魂的战栗。
他的妻,收到信后迈着小步求识字的邻居读了,又跑回去连夜为他打点了行装,往衣裳口袋中塞了自己藏在被褥底下一分一厘攒起来的钱,托人顺路带了去——他自然知道那钱是哪里来的——那是他的妻在针尖与指尖,一针一线细细密密绣出来的啊!
那应当是一个冬日,惯常的响晴天气,他担着两个担子重新回到小道上。同伴早已将消息传到了这个小村庄的每个角落。出于好心或是好笑,人们都走出了家门去迎接阔别三日的归来者。
他分明还是先前的模样,又似乎在眉眼间有些微的不同,村中人搜肠刮肚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描容,便嘀咕着“奇了怪了”回了家。他在父母的墓前烧了纸,给孩子的坟前处干净了草。妻早已收拾好了一间偏房,将两个大箱子扛了进去。没有锣鼓喧天的庆祝,只不过同过往数十年中任意一个寻常的晌午一般,他开了这个村上的第一间医馆。
说是医馆,多少是有些抬举了。乡亲们起初是不信的,他们惯常的是小病先扛着,一切自有命数,仅仅是出于对他和他死去的父亲的敬重,才会有人愿意上门求诊。
“也是这儿的人命好,没个大病难病的,不然我也栽在这喽。”
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这间小医馆撑了下去。也不知是医好了张三的腹泻,还是包好了李四溃烂的伤口,又或是给王二麻子家的孩子取出了带血的鱼钩,反正乡人们渐渐认可了他这份手艺,也情愿让他给治。
家里的孩子也一个个长大成人了,日子照旧清贫,但也还过得去,在这满屋药香中识了字念了书。老大老实,老二机灵,小妹柔顺,他不想让孩子同他一样被束在山里,他们该有更好的,未为他所经历过的人生。他将孩子一个个送出了家门,这座热闹十余年的小院重归宁静
儿女不在身旁的时光他照旧侍弄着庄稼与药房,只是药房已由他的副业变为了主业。不知是哪位领导终于想起这个村,竟是开了个卫生部,来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后生。村民们有的更相信那窗明几净的卫生部,便不去他那了,也有照旧找他要看,为他不忿者,他也照单全收,并不计较,碰到棘手的病人也劝他去卫生部,找更正规的瞧。
他取出了积攒多年的积蓄翻修了屋子,私心扩大了自己的药房,打了整溜的木抽屉装放中药材,透亮的玻璃柜摆上西药。新屋落成那天,他用粗大的毛笔醮上焦墨,在主梁上写主人家的名姓与日期。他为欢呼的村民——多是他医治过的——簇拥着,祝福善良的主人家福寿绵延,家业兴旺。
孩子们寄来的钱早已足够他和妻子停下劳作,可他还是停不住,甘愿操劳着自己已经衰老的身体。他将攒出来的钱拿去修路,挖水沟,给娃娃们修学堂,也捐出了出力的自己。其余时刻则寸步不离自己的药房。大部分年轻人都走了,剩下的老人难免有七病八灾。他尽力医着,同病人们共同咀嚼过往的时光。
老大开了自己的餐饮店;老二成了工程师,去了南方;小妹嫁去了省城,每年寒暑假总是带了各自的儿女回来,院里更加热闹了。他在院子里给孩子们种了各种果树,欢欢喜喜地簇了一院,常引得小辈们在树下徘徊,踮起脚却的碰不到。小辈中他最偏爱老二家的女儿,那孩性子活,会读书,他有心劝她学医,也最终没说出口。那该是她自己的人生——他在日记中写道。
日子本该就这样过下去,没人预想过他的离开.
时间追溯到了这里,我很想为他添上某个烂俗却又圆满的结局,譬如让他在更远后来个撒满日光的下午在睡梦中离去。但没有任何征兆地,他病倒了。这次他没有去卫生部,,而是直接被送到市里最好的医院,儿女们扔下手上的工作日夜陪护,为他擦去无意识的蒙沌中眼角流下的泪。
他一生医治无数病人,最终在一个阴冷的十月为无常所收。
而他最疼爱的孙女,在千里外奔赴回来后只赶上他的葬礼。
村民们自发来送葬,迤逦的人群延绵了数十米,她拿着白纸行在队伍中,走一步撒一步,散落的白纸飘在空中,最后落在路上的白孝旁,有如雪满乾坤。
他独自卧在山坡上,望着家的方向,望着村庄的方向
他终究只是个普通人,信命,又不信命。他自然没能"明明德于天下”,只是在一座大山深处的小村中仓促地首尾了自己的人生。
他叫周明德,端端正正三十一画。周是家姓,明是字辈,德才是他的名。
他自然担得起这个名字。
浙江省江山中学 凝秀中路2号
高二(1)班 周潞嘉 指导老师:潘海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