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传奇】弹棉 姜欣彤

弹棉

他从父亲那里学来这一身手艺。

他那时约莫十五六岁，长期的劳作使他看起来瘦削黝黑，肩上扛着一把与他身形不相衬的弹棉的大弯弓，弓高且笨重。他的脊背挺直，年轻的脸上露出些不甘和愤懑。二弟和小妹用一种近乎崇拜的目光望着他，他克制地看了一眼头顶湛蓝的天空，任凭刺目的光线灼烧眼睛。然后他转身，钻进了逼仄的小屋子——连窗户也没有。

原以为他的往后几十年都要蹉跎在一床又一床的棉花被上，不久之后他就发现并非如此。父亲信不过别人，弹的棉花都是自家种的，因此父亲传他手艺的同时把种棉花的方法也一并教了。他先前也到过棉花地里许多次，却似乎头一次发现原来棉花竟长得这样高，褐色的花枝和棉铃像是被火烧得枯竭的植物尸体；露出的棉絮像冬天簌簌落下的雪，刺骨的寒意。两种颜色搅在一起，显出一种可怕的孤寂，对未知残留的一点热情全被深埋进这一片野蛮的荒地。

父亲教他怎么用木棰击弦，怎么扯纱布固定棉絮，怎么压磨盘，怎么用椅子拉线。他麻木地重复着锤弦，扯纱，压磨，拉线。那时，父亲是当地弹棉手艺最好的匠人，他是当地弹棉手艺最好的匠人的儿子。

仅此而已。

就这样过去几个星期，或许是几个月，他分不清了。

镇上来了一群杂耍艺人，单看脸，岁月已经不由分说在上面刻满了痕迹，可他们的身材却又矮小如幼童——这是一群侏儒。

在他们即将离开小镇的那个傍晚，其中一个杂耍艺人找到了这家什么招牌也没挂的老店。那天下午父亲去了棉花地，留他一人守着。

“这里最便宜的被子。”那人环顾了一周后，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他小心瞥了一眼那人手里捏得皱巴巴的钱。

不够的，他默默地想，最便宜的也不够。

他微微挪开视线，余光却还能很轻易地看到那人稀疏掺白的头发。

“不知道。”他泄气道。“我去问问。”

他叫那人在门口等，想了想又闩上了门，急匆匆去找父亲。父亲没多思索便拒绝了，只留给他一个漠然的，被夕阳照得通红的背影。心里有团火烧了起来，他飞奔回去，衣袖上勾了一点小小的棉絮。

他把门打开，当着那人的面挑挑拣拣，最后抱了条主人家不急用，又很厚实的被子递过去。

沉甸甸的分量，来人错愕抬头。

“小师傅。”沙哑的声音透出点窘迫来，“我……我没钱。”紧接着又从被子底下艰难钻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床小被子。

“给我那个吧。”

他顺着看过去，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知道那床被子，那时他放在店里的为数不多的“作品”，粗糙松散，的确更符合“最便宜”的要求。

他一把拽走那人抓着的纸币，用一种不容分说的语气说道:“就拿这个，快走。”

他扶住那包快要滑到地上的被子，看着逐渐黑下来的天色——父亲差不多要回来了。

那人的脸紧紧贴着被子，皱纹被挤作一团。

“师傅，你的被子做得真不错啊！”

他果不其然挨了一顿打，却没让父亲打消让他继承父业的决定。本应失望的，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不知从哪个隐秘的角落冒出来，最后摧枯拉朽般消灭了怨愤。

父亲敏锐地察觉到他最近态度认真了许多，因此教得越发尽心尽力。用榔头敲弓上的弦，需要力气也需要技巧，才能让棉花变得疏松，又叠成齐整的方形。上线要他有十足耐心，木床四面放上竹椅，手里一根弯弓，弓顶穿一根细线，细线轻巧地在椅子上，被子上略过，逐渐织成一张密密的网，妥帖地覆在棉花上。

他逐渐感觉到了乐趣所在。

“噔噔噔……”声音沉稳有力，像心脏搏动，带着热烈的生命力。“铮！”最后一声脆响，木棰在弦上轻轻划过，那弦便激动地颤栗，追逐着四散开的棉絮，于是一朵朵棉花纷纷长出翅膀，奋力游动在满目的金色里。

他有时看着空中飞舞的棉花出神。想到皑皑的白雪，想到雪地上立着的枯木似的褐色的枝，想到枝上挂着的一朵小棉花，最后想到花上一片寂寥的天空。

太空了，他想。于是扯下地上的棉花粘到天上，摘了一朵又一朵，直到天上地下都漂浮着雪白的云朵。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变得轻盈，心却为着某种使命而沉重着。

时间悄无声息从那间新开了窗的小屋子里溜出去。他娶了一个爽朗的姑娘，有了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他的技艺早已到了无人质疑的地步，做出的被子平实却松软，带着阳光熨帖的气息，即便在最寒冷的冬夜，也能兀自生长出暖意。

六十岁那年，父亲去世。那天他走出一片红的炫目的落日，最后一抹夕阳爬上他的背影，几乎压弯了他的脊背，他恍惚间发觉父亲已经老了这么久，发觉自己已经在一条路上走了那么远。

他把父亲留下的弯弓磨盘一一摆好，手下是伴随了他大半生的东西，上面的每一处圆润的拐角，每一道尖利的划痕，都深深刻印在他的骨骼上，流淌在他的血液里。他不知道父亲当年以一种怎样的心情，把这些老物件交给自己，把自己的亲人，挚友，把生命交给自己。

每样老物件上都沾了棉絮，好像天生就长在一起，它们懂他的心，于是代替主人流连的目光，坚定地守护着这些老朋友。

这之后他想通了许多事情。从前他总觉得父亲古板顽固，像深林里布满青苔的老石，阳光吝于光顾，鸟兽也不愿留神，他还是留在这里，一动也不肯动。原先以为是怯懦使然，于是匍匐了一生，守着一个没有窗户的屋子，一片野蛮孤寂的棉花田。直到他听到儿子问他要不要学着用机器好省点力时，恼怒之外，他被一种深深的恐惧侵袭，他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一双布满老茧的匠人的手。粗糙的手留不住时间，却记得每一朵棉花的心跳，于是他平复下来，断然拒绝了儿子，继续重复着数十年如一日的生活。

重新忙起来之后，他收了个小徒弟，徒弟不是自愿来的，被他爷爷拽着，踉踉跄跄地走，他只暗暗叹了气，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恰巧镇上来了一群杂耍艺人，自然不会是几十年前那批。

那天夕阳西下，他似有所感，在棉花地里转过身，小徒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师傅！”

那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那个下午，残阳趴在他的脊背上，灼热的温度烧得血液像要沸腾起来似的。那个年轻人跑过来，熟悉的脸庞上冒了点汗珠，明亮的眼睛在看清他时显出一些惊诧。

他知道他要问什么，却只是笑着指了指眼前的一朵棉花，示意年轻的自己去看。

那是一朵很小的棉花，很羞怯地藏在褐色的棉铃里，却又忍不住探了头，像是很好奇这个世界似的。

浙江省江山中学  凝秀中路2号

高二（1）班  姜欣彤  指导老师：潘海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