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线

  夜，似一汪静静的潭水，仿佛一吹就破。橙黄的灯光刺破无声的黑暗，溢满了房间，点亮母亲蜡黄的脸。线浸在昏黄的空气中，母亲手摆着轮，光影招摇水草。我立在门前，线绕在心头，紧紧的，半分酸涩半分甘甜。我轻轻转过身，岁月涌上眼角，模糊，碎成万丈金光......

  “妈，我想学一门手艺。”十八岁的母亲，眼中闪动着倔强。“女孩子，去外面打几年工，然后结婚生子。学手艺，开始难挣钱，学了也没有多大用处。”外婆的话如一盆冷水，狠狠泼在母亲身上。母亲沉默着，心中却掀起波澜万丈，它挣扎着，摇摆着，咆哮着，似要冲破那被他人定义的人生。“不 我要学！”母亲的手像是拽着一根线，紧紧拧成拳。母亲是衢州人，在这之前，母亲去过义乌，到过金华，如浮萍般在不同职业中游走，因为一无所知，所以什么都要学，因为一无所精，所以常常这儿做几个星期，那儿干几个月。外婆知拗不过母亲，叹了口气答应了。

  母亲拜师学习做衣。师傅开始只教她缝纫，做衣的方法技巧只字不提。母亲以为时机未到，便认真做好师傅交给她的任务。那时外婆家中有一台破缝纫机，母亲分到的活太多 ，在店里做不完，就带回家挑着灯做。春去秋来，光阴流转，师傅却始终只教母亲一些皮毛。一日，母亲又提起教做衣的事，这时店中来了一个新学徒，是师傅的亲戚。师傅冷笑着，面部扭曲，头也不抬，沙哑道“留不留由你。”母亲眼中的光渐渐暗淡，转过身，咬着嘴唇，努力让泪水不再翻滚。心中的那根线，断了，只留下一声清脆的崩裂声……

  大桐树枝繁叶茂，阳光顺着光滑的纹理倾泻而下，漏向窗前。景是从前的景，人却不再是最初的人。轻轻招手，草也轻轻，梦也轻轻；恍然回首，来亦匆匆，去亦匆匆。母亲抬起头，呆滞地扫着被现实褪得晦涩的房间。风搅动着倦滞的空气，桐树下斑斑点点的阳光摇曳。角落中那台古铜色的缝纫机，在回忆里吱呀作响。一根线断了的过程，亦见证着另一根线的织起。孤灯独照的夜晚，因努力而星辉荡漾。那根停滞不前的线，再一次日夜跳动。

  薄薄的月光流下，地板似落了霜，惨白。远处的灯融入茫茫夜色，冷冷照着。襁褓中的妹妹，不知为何哇哇大哭，体弱多病的我，不知为何高烧不退，母亲放下手中的活儿。黑夜中，人比月光更憔悴。小时候家中不富裕，父亲外出奔波，母亲一边照顾我和妹妹，一边为家中的生计操劳。深夜中，缝纫机声响，母亲窗前灯长明。因为心中有线，纵使前路漫漫，总能摸索着找到前进的方向。她用线搭起半个家。

  如今，家境好转，母亲仍用线为家提供经济来源。一年又一年，缝纫机随着时代更新了一代又一代，母亲的技术也一天天精进 ，愈来愈炉火纯青。电动缝纫机上，时而如清风拂翠叶，叶片上下翻动，柔和舒畅；时而似锦鲤越水，溅起圈圈波纹，温中有急；时而如墨云腾涌，乱而不失美感。虽是普通的劳动，母亲却能在时光的熔炉中把它撰写成诗。

  以线为笔，流年为墨，轻重缓急，抑扬顿挫，那是母亲平凡不平庸的人生。

  什么是传奇？帝王将相，科学巨匠，文坛圣手，商业群雄，政坛精英……但在我看来，传奇亦可以是时代中的你我他。在这个世界上，许许多多的平凡的人， 他们或许不为众人所知，或许难免困于生活琐事的柴米油盐。但是，点点微尘也要努力发光，在俗世的沉浮中奋力划破黑暗，用星星之火构成燎原之势。这是一部无字无声的传奇，源远流长，代代相传，汇成了一个时代最真实的模样。因为无字，所以寻味，因为无声，所以动人……

  她 ，就是传奇。

  他们，就是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