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传奇】 守墓人 傅清祥

“木头都是死了很久的树。”老人说这话时，我刚到。

太阳正不知疲倦地向人间倾倒热情，地上的光斑成了玉石的模样，绵延数里，好似永恒。知了不顾一切地叫着，空气嘈杂地震动。

我敲了敲门，面前簌簌落下一层灰。门沉默了一瞬，然后敞开。身前是一位老人，眼睛早已被枯萎的皱纹压垮，看不分明，只剩两点浑浊的光；脊背微弓，脖根因而堆叠了盘根错节的衰老纹路；只有一双手显出与年龄不符的活气，挤着门边，略微紧绷，每一道皱纹都刻着遒劲。

“陈爷爷，我可以采访您吗？”

他先是短暂地停顿，像碎裂在窗上的雨点；然后点头，雨丝拘谨地流下。

我进了院子。里面很空，只在正中央憩着一张桌子，四条腿颜色各异，似乎更换多次，此刻正在开裂的罅缝呼吸，拼尽全力地煎熬着；地上沉睡了很多刀，被拗成天马行空的未知模样；满地的木屑像院子散落的白发，卷曲、粗粝而杂乱，一如流过这里的时间。

我正为自己惊扰了暮年的院子而窘迫，老人已经熟练地从木屑中掘出一把椅子，并不理会我。他身边自然而然地充盈了孤独，从分子汇聚成气流，继而引起木屑细微的战栗。是悲伤。落叶奔赴地面，浮萍散碎一池，他的孤独播撒着悲伤。那种单薄的、深沉的、旷远的、普天之下唯我异类的悲伤——我认得它，来自冬至初雪的乞者，来自高楼绝望的败者，如今也来自这身怀绝技的老人。他的雕刻手艺几近灭绝。

老人说，他已经握了七十多年的刻刀，甚至学会用刀先于学会写字。

他雕刻时无须打稿，稿子都装在心里。刨刀直直坠下，涤去多余木料，猛烈如一阵急雨，却莫名有着“琼珠碎却圆”的自在；刀尖灵巧地游走于木料的脊骨，一丝一缕洗净其铅华，似褪去胡姬的衣衫般从容。在每一个拐角，险峻而致命的拐角，他从不停顿。只能见到刀尖涓涓地流淌。

凿，刻，锤，挫，磨，刀在他的手上好像活了过来。又或是他在刀的柄下活了过来。他的眼神，滚烫粘稠，虔诚狂热，如赤子也如宗教徒的眼神，穿过了刀前的每一粒灰尘，藏匿着反射出的阳光。干瘪的嘴唇微抿，脸上的沟壑也浅浅抽动着，像暴雨之下因欢愉而震颤的大地。那双手，苍老而有力，平稳地、坚决地给木料以粗糙的安抚。

我不敢再打量下去。以我庸俗粗鄙的眼光观察他和他刀下的艺术品，竟成了种亵渎。

可我还是没能忍住，带着肮脏污浊的罪恶，凭借腐臭的目光小心描摹。岁月留下的木纹散落成荡漾的衣摆，自然染就的木斑泼洒出及腰的长发，木料卸去丑陋愚顽的外皮，亭亭立成一个少女。鲁钝如树木竟也深知“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的哲理，掩藏着本真模样，直至死亡。

拂去最后一粒木灰，老人止住了所有动作。眼神再一次枯萎，皮肤再一次皱缩。那一身孤独的气流倏地又淹没了他。

这场采访该结束了，尽管我的笔记本上未着一字。

在门前整理行装时，我听见老人重新开口：

“木头都是死了很久的树。我死了，谁来给你们送葬啊。”

夕阳西下，秋蝉将以隽永的神情高歌至死。我在行将就木的阳光里，在树缝间透下的碎玉里，在长久的空寂里，听到了难言的悲伤。

永恒不过是悲伤的延续，可旁观文化的死亡，又何其令人心寒。

我走到山下，看着薄雾环绕的青山，竟觉得那是一块巨大的墓碑。

浙江省江山中学     高二（1）班     傅清祥     指导老师：潘海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