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粉笔

六十年前，村子里出了个特别的女孩，你可以叫她“小碧”。那时的小碧十多岁，或许单看她的长相，她与一般的乡村女孩没有什么不同：一张清瘦的脸，一弯柳梢般的眉，一双大眼睛，外加一个甜甜的笑容。走起路来安安静静，一双辫子在她身后摇摇晃晃。哦，对了，她最喜欢的颜色是青色。其实，这么一个女孩，是村子里为数不多的接受过教育的人。

很久很久以前，小碧的家境不错。父母培养孩子上学的意识也很强。后来，小碧家家道中落，她只好放弃继续往上读书的念头了——毕竟家里还有比她小的孩子，在困难时期，日子总得过得清苦点。

一天天，一年年……小村子的晚风吹走了落日的余晖，枯黄的落叶带走了夏天的蝉鸣。时光匆匆地跑过这世间，十年过去，小碧也渐渐长大了。

今天是小碧第一天到村子中的学堂里当老师的日子。那个学堂虽说是一所学校，其实是由一座破旧的庙改造成的，但它却是村子里最大的建筑楼了。

学堂的周围胡乱地生长着一些杂草，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人清扫过了。清晨的一场大雨后，小路上，泥巴被溅得到处都是，空气里充满了霉味。教室里凌乱地摆着几张桌子，教室前方的黑板被涂得乱七八糟，地板上、桌子上，本子到处放着，似乎根本没有“落脚之处”。孩子们跑来跑去，上蹿下跳，有几个调皮的，拿起了几只粉笔，折成小块，打起了“笔仗”，仿佛各个都是美猴王转世，正准备“大闹天庭”。教室里充斥着青春的气息。

小碧没有怯场。维持安静的纪律是一位优秀教师最基本的能力。她暗想：幸好我早就预设过这个场景了，这正是展现我能力的时候！只见本来是满面春风、准备好好和孩子们打招呼的小碧眉头一紧，眼睛一瞪，几个小动作便让全场安静了下来。估计那些小孩子们也没有想到，这位看上去瘦瘦弱弱、和和气气的乡村教师，一个眼神过去竟然有些“凶”。

“请大家拿出课本，翻到第三页。今天，让我们来学习几个汉字……”小碧拿出一只青色的粉笔，在黑板上写着板书。“这是一横，就像一把挑水用的担子，这就是数字一；一撇一捺，就像两只脚稳稳地站在地上，这就是人。人背着一条担子帮忙干活，这就是大了……”

这时孩子们完全安静下来了，一个个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个小女孩歪了歪头，把手托在腮帮子上，眼睛滴溜溜地转：“老师，那等我能挑起担子的时候，就是大人了。”小碧一改之前严肃的表情，眉头松了，眼睛弯了，嘴角不自觉向上。“对，就是这样！同学们，我们也都是人，也要踏踏实实、稳稳当当地站着啊……”

小碧放下粉笔，宣布下课。

这日子啊，就像一首质朴的诗，在一章章的回环叠唱中，十年也不过弹指一挥。屋子外，野生小红花的花瓣绽开又凋落，天边棉花糖般的云朵游来又飘走。小碧并没有注意到，几条小皱纹悄悄地爬上了她的额头，几根白发悄悄地躲在她的黑发之中。在这十年里，小碧结了婚，生了个女孩，大家都叫她“英子”。

八十年代的春风吹拂着大地。原来的庙学堂，被村子里承包去了。幸运的是，新的学校已经竣工了，孩子们又有书读了。有些村民凭借自己的能力，赚了许多钱，成了一批“万元户”。村子里其它的建设和设施，很多大约都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完善的。乡办企业也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到处是欣欣向荣的景象！

这年夏末，小碧坐在门前的椅子上，借着落日的余晖，一边改最后几份作业，一边对英子唠着嗑。

她看着对面安安静静坐好的英子，笑眯眯地说：“英子啊，最近我们分到了一些地呢！到时候，我们也可以种点茶，拿出去买点钱了……”此刻，漫山的红杜鹃花仿佛开在了小碧心里。

“哦，从明天开始，你也要读书啦。记得我小时候，家里穷，经常吃不饱饭。但大人总让我好好读书，以后当个老师。他们总说，连打仗的时候，小孩子都要读书的……你可要努力啊！”      小碧望向远方山上的一片新的茶林，它们在落日余晖中闪着柔和的绿光。她不知道英子是否理解自己的话，只是出神地说：“想当初我们镇上，只有我一个女生读出了……”

英子也是个听话的孩子。她白天读书，既当妈妈的小助手，又当好学的小同学。小碧教导说：“同学们，我们要帮爸妈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时，她用实际行动践行着老师——同时也是妈妈的话：下午放学了，到山上去摘些茶叶。

小碧会为自己的学生取得优异的成绩而感到高兴，也会为他们的懂事而感到感动——他们会认真完成作业，会认真维护教室卫生，会给自己拿作业，拿粉笔，会帮爸妈分担家务。并不是每个孩子都擅长读书，但是她希望，每个孩子都能善良淳朴，听话懂事。

 后来呀，小碧一家搬进了学校提供的教师公寓里。九十年代的日子过得虽然平淡，却又快乐自在。小碧再也不用为了赶时间，趁着天蒙蒙亮，跑到河边洗衣服了，因为洗衣机会代劳的。她也不用再上山摘茶补贴家用了，因为政策下来，待遇慢慢变好了。晚饭后的娱乐时间也不再单调——彩电慢慢普及了。这十多年间，小碧一直留在学校里教书，继续教着知识和道理。

“人背着一条担子帮忙干活，这就是大。”小碧仍旧用着她最爱的青色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板书。

“老师，我爸爸让我认真读书，不要操心大人的工作，所以现在的我们已经不需要再挑担了。”一个小男孩迫不及待地举手说。

小碧笑呵呵道：“那是你们赶上了好时代啊！”

这是小碧的最后一课了。千禧年到来了，她即将退休。

岁月给孩子们打造了一双双翅膀，各自飞向各自的远方；岁月却给小碧留下了皱纹、白发，还有旧时天天工作留下来的颈椎病。

小碧退休后不久，英子大学毕业了，成了一名语文老师，继续在同一片天空中发光发热。五六年后，英子生了个男孩，男孩长大了，变成了坐在电脑前码字的我。

当我到城里外婆家玩时，她总会绘声绘色地对我说起她当年的故事，也会时不时地拿出一些学生送给她的纪念品。她还骄傲地说：“我的学生，都怕我这一双眼睛呢……昨天去菜场买菜，碰见一个学生，他还记得我呢……”老人虽然已满头白雪，却依旧精神矍铄。

“这就是最新的无尘粉笔吗？”我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捡起一支只剩一点点的青色粉笔。这是搬到新教学楼后升级的配套硬件措施。只见它孤零零地躺在讲台下面，好像是被人遗忘了。

值日生挥动着湿毛巾，把黑板上的青色板书一片片地擦去。“唉，看来毛巾还得再洗一遍啊，还有最后一片板书要擦。”他叹气道。

但是，青色的字迹化成了知识，永远地存放在我的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