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咯吱…呀——咯吱…呀……”一轮落日将半侧天空染成瑰丽的橘红，洒下平静的余晖，让一条山间延绵的小路也增添了几分暖意。一个人影背着日光快速走来，由远及近，由远及近，是一位年轻的妇人。她双手握着一辆两轮木板车的手柄，半勾着腰，身子斜斜地拉着。令人惊讶的是，这木板车上承载的是十多根粗壮的生木，一根叠着一根，叠得高高的，全凭这妇人在拉动，一相比较，好似一匹马拉着一架大炮。“嗨哟……嗨哟……”她停了下来，回过头望了望那轮西沉的红日，暖红的光线照映在她脸上，照亮了她绯红的面颊，她腾出一只手在脸颊上抹了两把，甩下一手晶莹的汗滴，又将这手搁在额头上遮了遮，眯着眼睛望了会，然后转过头，继续拉着这板车往下山的路赶。“嗨哟……嗨哟……”由近及远，由近及远。冬日日暮，气温开始再度降下来，嗖嗖的冷风刮得人脸生疼。花取下系在腰间的旧棉袄套上。花是今天上午就进山砍柴的了，到现在已经是晚饭时间，好容易拉着板车一路赶到村口，看着村里袅袅升起的炊烟，村民们已经开始烧火做饭了。

花到家了。她慢慢放下板车手柄，站直了揉了揉腰，“哎呦”地叫了两声。花留给自己喘了几口气，将衣上灰尘枯枝掸净，撸起袖子洗干净双手，往自己脸上拍了两把冷水，又马不停蹄地开始着手一家人的晚饭。一个小菜，一锅炖了很多次的猪肉，就已经很丰盛了。花端着碗，和丈夫坐在一起，带着自己的三个女儿在门口吃起来。

“花哎——今天砍了多少斤呀！”花对面的妇人吆喝着问起来。花的丈夫是年轻的村长，因此村民们都喜欢在晚饭时间挤在村长家门前的空地上，围在一起坐在条石上吃饭。“今天砍了有一千斤嘞！”花笑眯眯地大声答道，两眼闪闪的。“哦哟！了不得了呀！这好卖七块钱了呀！”“厉害呀厉害呀！手脚活得不比男人差嘞——”一群妇人赞叹起来，夸得花的脸有点红红的，于是低头扒了一大口饭，不过依旧是笑眯眯的。大伙吃完了饭，就把碗往身旁一放，继续叽里呱啦七嘴八舌地唠起嗑来。话题转着转着还是到了花和她的孩子们身上。

“哎呦花哦，你这个砍柴是真的辛苦的哦！要交那些学费还是要砍好些天的嘞？”“是呀是呀，我就说了的嘛，花砍得是多的嘞，没办法那么多村砍柴，就那一个小饭店买柴呀，砍得多但是价格低呀！”说罢那俩人似乎不约而同叹了口气。“哎呀是的呀，要是能再卖高一点多好呀。”花也回道。“哎呦照我说，你家那几个女孩子家的读什么书，又是三个，都要供她们读到初中毕业拿铁饭碗呀？女孩子以后要嫁人的呀，你这个钱还不如自己拿来享享福的嘞！”又一人似乎有些恨铁不成钢。花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还是笑眯眯的，道：“女孩子也要读书的，读书了才好去城里呀，去城里嫁好丈夫过好日子呀！”众人都笑笑，这话题也就过了。只有花自己知道，夜晚躺在硬棉絮被窝里，会无声地叹气，当初生下第三个女儿的时候自己确实是茫然的，毕竟在农村里生女儿不是件值得庆贺的事，而且一连生三个，有人劝她把第三个孩子送掉，试试看能不能再生个儿子，花不说话，只是摇头。确实苦确实累，但是孩子的书是必须要读。不变的是那双闪闪的眼睛。

在土地还没有分到户时，没有任何其他经济渠道可以赚钱的情况下，人们只能去砍柴，靠砍柴赚钱不易，后来又过了一段日子，人们开始养蚕。花也养蚕，但蚕容易生病，瞬间可能损失一大片，每日都要换桑叶换得勤，且若是吐出的丝质量不好，也卖不了好价钱并不比砍柴容易多少。在茶叶抽芽的季节里，花又每天走几里去给别人家摘茶叶。背着一个五岁小孩大小的篓筐，戴着一顶草帽，穿着洗褪色了的花衬衣，踩着一双有点磨破的灰绿解放鞋，在茶园里露出上半个身子缓慢却有序地走着走着，伸出一只被茶叶上灰尘沾黑的手，拈着新芽送进篓里。清晨天未明出门，正午阳正辣不歇，傍晚山掩日归家。花也去帮别人家摘橘子，也是同样的装束,简单整洁。有时遇上暴雨暴雪冰雹天气，花就和一起采茶采橘的妇人挤在在一间茅草屋里挨过一个晚上，然后第二天继续从清晨到日暮不知疲惫般劳作。

即使如此勤恳，靠着一双手挣女儿的学费，也还是不够。花的女儿们争气，不止单单学到初中毕业，更是优秀到可以进入高中。高中一个学生一学期的费用要一百元钱，月生活费要二十元，花的丈夫每日要照顾自己家一亩三分地腾不开手，靠花一个人一双手着实凑不够。没有办法，只能村里挨家挨户问问能不能借到些钱作学费，并保证会更努力挣钱尽快还掉。村里人家知道花不容易，也相信花绝对不想也绝对不会欠钱，但家家户户也就那么点生活费，实在借不出给花多少，好在花的邻居家有三位老师，每每还能借一些给花救急。二女儿在学校不受欢迎，经常被老师找借口打骂体罚，后来辍学去织布厂当女工，也能挣钱给家里减轻一些负担，为姐姐妹妹准备学费。花叹气了许多次。大女儿很优秀，上了重点大学，毕业后成为教师赚钱给小女儿作学费。小女儿也很优秀，从县最好的高中毕业上了重点大学，学了土木工程，成为一名建筑设计师。家里的老房子修成了新房子，三大件齐全，在全村人的瞩目下过上了小康生活。

晴朗的夜间，人们还是喜欢坐在花家的大门口，即使花的丈夫不做村长已经好几年了。每次唠起嗑来，总不免有人赞叹：“哎呦花真的了不起呀，养大三个女孩，女孩还都读了书的呀，现在又漂亮又会赚钱，这么厉害呐，花有的是福好享了呀！”花还是笑眯眯地坐在门口条石上，开心地听着乡亲们夸自己的女儿。月光下，几抹皱纹已然悄悄地爬上花黝黑的脸庞，挤在花的眼角、额头，不变的只有那双闪闪的眼。

花是三个女孩的母亲，花养活、养大、养好了三个女孩，又带大了女儿们的四个孩子们，其中有一个孩子正在读高中，是区最好的重高，这个孩子感到很幸运，因为花是她的外婆。

她是她的传奇，也是他们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