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面匠

前些年，独自在家里坐得乏了，懒于下厨，疲于收拾，便溜达出小区，拐进一条小吃街。花花绿绿的招牌边上彩光炫目流动，看也不必看，别说我毫无评据，我自是上当受骗去吃过的，食材吃在嘴里，鲜味却全是味精调出来的，可不是糟蹋了！烧烤架上冒着白汽，街上臭豆腐、烤鱿鱼、烤肉串的气味混着，一股异香老远就闻得着，馋也不必馋，把嘴边口水一擦，径直往那相熟的面馆里去。

来得算早，找个空位做下，侥幸免去一番排队之苦，便叫道：“李叔，来份牛肉面，要细的，加块香干。”老板正在里间溜面，听见声音，知道是熟客来了，便应一声：“好嘞！”厨房前边是一大块玻璃板，下边开了个口，方便把面送出来，也方便了食客们瞧瞧老板拉面的手艺。老板姓李，东北人，生得膀大腰圆，性情豪爽，颇有燕赵遗风，年轻时告别爹娘走南闯北，立志要闯出番事业，可惜时运不济，如今只开得一小小面馆，也不懊丧，六七年了，每天乐呵呵地做他的面。可别问为什么他会认识我这个毛头小子，一是有些亲戚，二怕也是聊了几句发现志趣相投，他叫我小徐，我就叫他李叔。

我也不急，看他做面，他自称得过拉面比赛冠军，我总疑心他吹牛，但面是真心不错，称的上是小吃街的一股清流。“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以前看他做面，只觉得是耍杂技，很是有趣，慢慢地，吃多了，了解多了，便知道每一个动作都是有讲究的。在夏天，他总是打赤膊，拿大块和好的面团，揉成一个长条，提起来拧成麻花形，滴溜溜地转，然后执其两端，上上下下地抖，越抖越长，两臂伸展到无可再伸，就把长长的面条折成双股，双股再拉，拉成四股，四股变成八股，一直拉下去，拉到粗细适度为止。就是算上拉面时撒干粉、揪面头，也不过十几秒功夫面就下锅了。我大声叫好，他则越抖越神，眉飞色舞，如表演体操。

正擦着口水，面已被捞上来，浇上了高汤，滴上了辣椒油，撒上了香菜蒜苗，配上了萝卜香干牛肉粒，推出了窗口。面是好面，“一清二白三红四绿五黄”，地道的兰州拉面；汤是好汤，上好的牛肉牛骨牛肝，配上花椒豆蔻茴香姜皮八角熬成，清可见底，也有着不放味精就能吊住味蕾的鲜；香干是好香干，除了常规的五香——桂皮，丁香，豆蔻、砂仁，山柰，独家的秘方里还添了几味中药，嚼起来很筋道。我哧溜完了面，喝干了汤底，整个人都振奋不少。

我俩也算忘年交，吃完了便聊，不然一会儿客人就多得满出来了，李叔哪还顾得上讲故事哩。这也是我来这儿，这么早来的原因之一。是的，李叔是个有故事的男人，我打小儿最喜欢听他讲故事，听他讲他走南闯北，听他讲老师傅传授他手艺，听他讲他遇见的那个美丽的姑娘……以前我老问他，生意这么好，为啥不扩张下店面呢？李叔只嘿嘿一笑带过。可这次不一样了，他用他的大手握住我的小手，用他饱经沧桑的双眼注视着我，郑重地开口道：“小徐啊，叔我也算是决定了，要到外国去开家面馆，要让那些老外大吃一惊！不过你以后可能见不着叔喽。”什么！我心里如同炸雷惊响，紧接着漫上来的是深深的不舍：“可是叔，老外口味和我们不一样，你去了不一定能行啊，还是留下来吧。”李叔倒乐了，松开我的手，又摸了摸我的头：“臭小子，你也来质疑叔？就等着好消息吧！”

李叔是个说干就干的男人，两周后，李叔的面馆就停业了，我看着拉下了卷帘门的店面，门前几片黄叶，心里空落落的。不由想起斯蒂芬·茨威格的一句话：“在人生的中途最要紧的是，坚定自己的夙愿并且砥砺自己，要不然就彻底放弃自己的初衷。”看来李叔是那种不会放弃初衷的男子汉，又不由添上几分佩服，几分向往。

后来我才知道，叔父叔母也不太同意李叔出国创业，虽然自己腿脚还利索，但总还希望儿子能陪在自己身边。李叔是这么回的：“爹、娘，俺说过要创出事业来的，这几年攒够了钱，也是时候去挥洒男儿血汗了，到时候俺来接您老两口到国外养老！”那时我才明白，自己并没有权力，也没有办法改变李叔的选择，只好在心底一面给李叔竖大拇指，一面担心李叔的生意，不知做得怎么样了，有没有让老外大吃一惊。

再后来李叔就打电话来报喜了，他说他开起了大面馆，生意很好，几个月就回了本。老外吃了都竖起拇指呱呱叫：“Good，very good！”有的还会说：“真好吃，谢谢你。”电话里李叔模仿的声音把大家都逗笑了。他收了好几个徒弟，有华人，也有洋人，都愿意踏踏实实学手艺。李叔也乐得见手艺在国外发扬光大，于是倾囊传授。末了，他甚至还来督促我这个小兄弟要好好学习。发来好几张照片，李叔的那家大面馆里面也装修得很中国，大红灯笼高高挂，李叔也是满脸喜气洋洋。大家都为李叔感到高兴，叔父叔母知道后更是红眼巴嚓的：“俺那小子啊！”

我也为李叔感到高兴，可我知道，初到国外，人生地不熟的，可以想象他满头大汗地和外国佬打交道，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小旅馆的被窝里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为的是未成的事业和难舍的乡愁。可李叔是条汉子，一边打碎牙和血咽，一边日常向叔父叔母汇报一切顺利。于是同样可以想象他在新开张的面馆里精神抖擞、热火朝天地干着，热情地招徕着客人，为的是实现那少时的志向。

    米兰·昆德拉说：“没有一点疯狂，生活就不值得过。”我想李叔可算是“疯狂”了，李叔这生也可算是传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