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纪念张老师

 暮

他老了。

偌大的办公室里，明晃晃的灯光散落在他的身上，散落在他粗糙的手上。电脑死死地蹲在一旁，懒懒地闭上眼睛，切入了待机模式。张老师摘下眼镜，用手捂住了酸痛的眼睛。“年轻人写出来的字真是——”张老师傻傻地笑了笑，没有说下去。

他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一个赖在讲台上不肯为年轻人让路的老人。学校竞赛队的教练，“物理精英”们赛场纵横的指挥，但，这是他的过去。落后于时代，迷失于科学逻辑、科学态度，拿不出高人一筹的解题方法，这是他的现实。有的教师把它视为前辈，有的教师把他比作残废；有的学生把它当作心中藏书万卷的哲人，然而更多的人把他当作酸腐不堪的庸才。总之原来摩肩接踵、人声鼎沸的办公室一天比一天大了，一天比一天静了。

“上课！”“起立！”“老师好！”他弯下腰去鞠躬，但是他的脊背不允许他这么做。讲台下的我似乎看到了神经与骨骼的口角。“规矩！这是规矩！”神经气愤地对骨骼说。“现实！这是现实！”骨骼回答他。“学了两节课不知道大家是否归纳出了电学的逻辑？”我猛地回过神来，翻开书做笔记。这时同桌嘲弄地说：“记这些不考的干嘛？”我转过头去回答他却看到了半间教室埋头苦干的同学们、沙沙作响的笔、愈来愈“丰满”的作业。“上课写作业”我在心里慨叹。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坐在高中的教室里，我悲哀张老师如此遭遇。但是，一条无法反驳的结论清晰的浮出了水面——这是物理课，用来写作业的物理课，这是物理课，张老师的物理课。

不错的，这是张老师的物理课。铿锵的铁质讲台前，这位身穿老式花格子衬衫，披着土黄色大夹克的老先生诠释着什么是物理课。“一定不要颠乱逻辑”、“电势降低是结果，做功才是原因”不再清脆的声音，经过麦克风的加持，更加响亮了，更加沧桑了。粉笔在黑板上当当作响，向一旁的幻灯片放映机诉说着逝去的年华。“咔哒”墨黑色的镜盒又一次开启，老花镜接替近视镜爬上了他的鼻梁，接着老师翻开了书。翻书，两秒；查找，一秒；等待，四秒。夏日的风呵，拂过他枯瘦的手，拂过沉甸甸的仪器，拂去教室里的时光。

陪伴他的，我所见的除了他的影子，就是那本书。教辅什么的，只能是“辅”。当《考点》降落在他的办公桌上时，张老师转身拿出了物理书。“书？”我心中一惊，“坏了，这下子要被滔滔科学逻辑给吞没了”书页翻飞，岁月的积淀焕发出夺目的光芒，红字密密麻麻，蓝字莽莽臻臻。然而，张老师手指指向的，还是书本上的大字——最基础的东西。絮絮叨叨十分钟后我急匆匆跑回了教室，庆幸自己记下了红字三行蓝字两行。然而，自修课上，这三红两蓝一步步勾勒出逻辑线的轮廓，伴随着难题被迎刃而解。逻辑线，向远方延伸，带着我飞向那个教室，一个高俊的男子在黑板上流利的勾勒出难题的逻辑线，而后转过头：“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逻辑线，他的解题之剑，见证着他的光辉岁月，也见证者他的黑发，一点点幻变成粉笔的颜色

晚风穿过垂柳的枝条，在河面上留下荡漾开去的涟漪。蜻蜓眷恋在荷花的顶端——又是一年盛夏时。碧翠的柳树林后，是开着窗户的教学楼。“我年轻的时候一定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张老师的声音伴随着清脆爽朗的笑声一并传出。“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服老啊”同桌笑嘻嘻的说。

服老？这个词怕是不能贴在张老师的身上，起码不能贴在周末的张老师的身上。

周六的社区大门口，总有这样一个身影——擦得锃亮的 “为人民服务”勋章挂在他的胸前，一个朴素的口罩罩住了他的口鼻，这是检查绿码的张老师。一块块绿码挪过他的眼睛，一句句“当心”表明着他的责任。在他的心里，他依然是也将继续是“党员先锋、国家栋梁”，他依然是也将继续站在舞台的正中央，扮演令他人喝彩的角色。冬日的寒风夹带着来自武汉的信息，此时小区门口已然矗立了那瘦瘦的身影。“看我老张大显身手，守护小区千家万户”报纸上，张老师裹着那件土黄色的大夹克，威风凛凛地站在大门柱的旁边，对着镜头微笑。“倔老头”的加粗大字和他一样重重的立在照片的旁边。一年的风云变幻，一年的惴惴不安，“倔老头”一直在他那平凡的岗位上尽责不止奋斗不息。一辆白色的轿车停在了门口，“倔老头”用黑笔在口罩上画出了一个咧开的嘴，“面有表情”的走向轿车。“绿码还得拨我看看哟”倔老头拉了拉喉咙，努力防止这些文字被冬日的寒风刮去，“否可离别人家太近哦！”亮出了绿码的司机一脚油门，汽车猛地碾过了水坑，浑浊的泥浆水 “刷拉拉”跃上了倔老头的上身。“哈哈，土黄夹克身上穿，泥水染上色不换”张老师转过头去，得意地吹嘘他的老装备。

······

“叮铃铃——”铃声响了，老张夹起书，迈步走向了那扇沉默的大门，倏地一声，清澈的光辉给空荡荡的办公室镀上了一层金色，也在木地板上留下了一个背影，伛偻而又精神。

此刻，他那没有人听的逻辑，他那大英雄的虚荣，他那被风吹雨打的心灵，他那传奇般的人生，都被照的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