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传奇】《行云卧澜沧 风骨化沉香》秦羌

       此番下江南，是为了赴一位退休后定居姑苏的老教师之约。年过半百，她孤身一人，只心系国学经典的传承，过去几年一直致力于为道德经谱曲，想通过音乐这种大众熟知的形式将其发扬光大。而我们此行正是受她之邀，让她听听从孩子口中唱出的旋律。

       烟笼山水，一行人上了船。船夫按传统披着蓑衣，撑起竹蒿，带着乌篷船缓缓向我梦里的江南驶去。

       船行数里，大人们刻意压低的谈话声渐渐清晰，我揉着惺忪睡眼起身，看向船外——还是一如江南好风景，温山软水，柔风甘雨。

      “到了到了，下船。”船夫粗声吆喝着，将竹蒿深深插进湖底的淤泥。

       沿着青石古道走走停停，绕着窄街深巷寻寻觅觅，总算远远地望见一座小宅院。

       粉墙黛瓦，不是生硬的黑白分明，而是恰到好处的交融衬映。瘦弱的淡竹影影绰绰，在雨不轻不重地击打下紧紧依靠着这座精巧的苏式庭院。是了，是戴望舒笔下羞涩含蓄的墨水江南。

      轻敲三下，便轻易地敲开了这扇沉重的雕花木门。大人们都往前簇拥过去，大声寒暄起来。那时我六七岁，个子不及成人一半，被理所当然地忘却在门外。我往前走了几步，试图扒开前面的人挤进去，可细声软语被拦在了高大的人群外，湮没在嘈杂的交谈里。慌乱之间，我从狭小的缝隙里看到了一双蒙着雾霭的眼睛。

       时至今日，我依旧记得那双低垂的眼睛里透出的平和与慈悲，即使它已经失去了光和焦距，但我深信，光会在她的心里与她再次相遇。

      “好了，让孩子过来，我看看。”人群纷纷后退，一条路平白出现，我有些局促地走到她跟前。话里说的是看看我，可她并没有看我，她依旧低垂着眼睛。

       这次我看得更加真切——她穿一身素色的夹袄，坐着轮椅。鬓边是细细碎碎的银色，头发随意垂在耳后，双手叠放在腿上，不笑时面容严肃。

       大人们在出行前告诉了我原委，这位老教师身患眼疾多年，本来只是眼前糊了一层白雾，看东西不怎么清楚，后来病情扩散，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他们嘱咐我见到她时不许大惊小怪，更不准当面问起。

      “你就是要唱歌的孩子吧，我写的歌会唱了吗？”她低声与我说话，声音轻轻柔柔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语气也没有几分起伏。可我却觉得平淡无波的话语里藏着几分热切与期待。我点点头，忽的想起她的眼睛病了，并不能看见我的动作，又僵住脖子小声说了句会。

       进了里屋，她拒绝旁人的帮助，自己推着轮椅去琴房，用帕子仔仔细细擦净手，打开铺着蕾丝花布的琴盖。修长秀气的指腹按压着琴键，开始用双手唤醒自己对琴的感知，我站在她身旁，离得最近，我清楚地看到那双眼里有什么东西打破了雾霭，染上了一层鲜明的颜色。

       那时我一知半解，只知道她教了一辈子音乐，不知道她也爱了一辈子音乐。

       很连贯，没有一个错音。清丽无瑕的琴音自然流畅地倾泻而出，淌在每个人的耳中。眼睛的存在与否并没有影响她对于音准的判断，多年练习导致的肌肉记忆早已融进骨血，刻在了基因里。

       我掏出那份看了无数遍的乐谱，跟上她的节奏，吟唱着千百年前古人撰写又流传的经典。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忽然被打断，我的目光离开满是皱褶的乐谱，转而紧紧黏着她微微皱起的眉头。是了，她的乐谱原来藏在她的眉间。

      “停，再来一遍。你重新起个头，音起高了，进得有点快。”

       我轻咳几声，在心里默默试了几个音调，开始集中精神唱着由她谱写而成的旋律。这对于我也是一次大胆的尝试，从前只唱浅显易懂的童谣，自然能把情绪带入。首次接触哲理之词，生涩难懂的古文挑战着我的知识体系。虽然在学校里上过几节国学课，可远远没有达到通晓的地步。

      无法理解便无法表达，可这次我能感知到，有些新的东西出现在我的歌声里。那时我看不透歌里想要表达的意思，但在她的带领下，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幕幕不同与往常的画面。年代久远，我记不清当时看到了什么，隐隐记得有山水，有古籍，有她舒展开的眉头，有越来越轻快的琴音，有老子对于世间真理的揭示......

       船夫用力拔出愈陷愈深的竹蒿，撑着地借着力慢慢将船驶离木桥，毫不在意身上湿透的蓑衣。雨只管向下，化身墨点投入湖中画卷，漾起圆圆圈圈圆圆。

       大人们兴致高涨，都不再压着声音说话，开始讨论起如何将老教师的国学之歌传唱校园。

      我低身悄悄走出船舱，站在船尾，江南的烟雨蒙上了我的眼睛，我已看不清木桥旁的古道上是否还有她送别的身影，但我执着地凝视着那座小木桥，临走时她说的那番话还在我脑海中不断翻涌。

      “我年纪大了，有这么一句话不知道是谁说的，人生的黑夜没什么不好，越是黑暗的晚上，月亮与星星就越是美丽。我已经处在这样的黑夜里很多很多年，早就不记得时间这个概念，对别的事情也没什么感觉了，但是音乐就是我世界里的月亮、星星。刚开始那会儿我也挺怕，后来就释然了，至少我还能拥抱我的星月。不如将我对音乐的热忱转化为实际的存在，我没有办法再教别人唱歌了，那就最后散发一次光热，让别人唱我的歌吧。”

      路遇黄昏，我期待炽热纯粹的人生。她将一生献给音乐和信仰，时间与疾病从来不是阻挡她的理由，在她的世界里，她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永远闲庭信步走向梦想。

      老师，您的歌在校园里播放传唱，您听到了吗？

      老师，江南的十里长街灯火不休，您曾看过吗？

      老师，是不是人看不见了，反而能看懂更多？

      老师，在您心里的光，又是如何模样？

      老师，您能听到远方人的呼唤吗？

      我再没有见过她，她只在我的童年浅浅地留下一道痕。而她与我的一面之缘，我念念不忘好多年，依旧是我心中的传奇。

      秋意深浓，饶是我捂紧了宽大的风衣，也挡不住竦竦西风。我干脆松开围在腰际的手，探出船身择一根细细长长的葭花，顺势躺回船舱里小憩。眼前的风景从孤帆棹影碧空变幻成乌盖泥炉红木，一切变得模糊，我闭眼抱着蒹花沉沉睡去，去往我梦里的江南——流云艳阳，静卧澜沧，念念回望，青石道上，一身风骨，皆化沉香。

姓名：马涵妤

学校：沈家门中学

年级：高二

班级：高二四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