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传奇】手握刀石的老人
在一所不起眼的小学校里,有一间地下室,地下室里,守着一个老人家。他姓俞,我们管他叫俞老师。但小几个私底下插科打诨时,管他叫师傅。
俞老师快退休了,也好像是已经过了退休的年纪。
讲不清楚,那时候我还小,才四年级。
但总之,他真的退休之后,也还是总在外面跑,即使两腿已经落上了毛病。
我们是他在学校收的最后一匹学生。第一堂课去的时候,地下室里挤满了三批学生——尽管一两个月后六年级的学长们就不能再参加社团活动。后来呢,还有两批学生留下。再后来,与我同一批的,也开始走了,从6人,变成4人、3人,最后只留两人——我和我的一个朋友,H。
师傅对他的每一个学生都很用心。五年级的时候,他希望我、H、S还有X能试着去参加比赛,还给我们做了特训。结果X中途退出了,最后去参赛的只有H。比赛结束后没几天,S也走了,只剩下我和H上俞老师的课。
很快,我和H也离开了。
师傅当时应是难过极的,时不时念叨着:只有你们几个啦、我教不动啦,该退休啦、还有你们3个呐……你们两个呐。
可他又时不时向我们分享着他的快乐。
“呐,这块是我新采来的石料,到山上去找到,你们看看看,怎么样?”
“你们的章设计的怎么样啦?呐,这块是我最近在刻的‘XXXX’,我想嘛,既然……,那这个面就该……”
“哦,你们看上面挂着的那个印样。这是我参加‘XXX’时的一等奖作品。”
“当时我就想着,这要刻的既然是‘落日映山红’,那我就要在印面的布置上给它体现出来,刻白文,然后文字这么排,这里留白,这样呢,印出来就会有一篇红色,似红霞一片。这个字体呢,我用的金文。啊,你们要以后才能学。”
当然,最后,我们一个都没能学刻金文。
对了,师傅他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石料。有从河坊街淘来的,也有从山林溪间里采来的。
捡着合适的石头,一高兴,便送给了学生们。
那间地下室里,有两大排木质的柜子,上面摆着的全是石头:大块的未经打磨的石料、新割好的石块或是存下来的一些学长们的作品。
刻石时留下的粉末布在各个角落——除了永远整洁的桌面和地面,到处都是。
老师教我们一些看石看印的本事时,几乎不讲什么教条。往往都是在聊天的时候,兴致勃勃的与我们谈一番之后,再突然发问:
“那你们觉得这颗印怎么样?”
又或者在看完交上去的作业之后,打量着发问:
“你觉得你这块刻得怎么样?”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总是支支吾吾的,或摇头或傻笑,后来却好像看出感觉来了,开始依样画葫芦地讲上两句。
“欸?你这感觉不错,我跟你讲……”
大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意。学到什么程度,就看学生自己:要么有缘,天分好,一点就通;要么勤练,积攒经验。
坚持不下来的、云里雾里的,便都渐渐退出了。
师傅对青田石有一种格外的偏爱。
“青田石好啊,刻起来舒服。这一刀下去,一刻到底,有劲道。而且声音也好听,是吧?很脆,不像冻石,刻起来很闷。”
H立刻表示她也更喜欢青田石,而我却说:“我好像还是更喜欢冻石一点,冻石软,好下刀,而且不容易刻废掉。”
“那是你水平不够哇,以后你会知道的。”
后来想来,的确还是刻青田石的感觉更舒手。但我同时也觉得这与性格有很大的关系。
师傅是个很有个性且极善克服困难的人。办起事情来干劲满满,有张有弛,和善的笑容挡不住内在的钢骨。就好像他教我们刻的章:
“外面的这个角啊,要圆,做人不可太张扬,不能太刻薄,也不要与人针锋相对。”
“但里面啊,可以刻方的,要不太没筋骨。”
H的性格与师傅相似,不过更为外向、张扬。而我恰恰十分内向,不洒脱,也不敢闯。
所以即使是在评价H和我的字形的时候,也是这般。H的字有筋骨,但容易走形,而我的总是形似而无神——轻飘飘、软绵绵。
为此,师傅一直很头疼,为什么你们两个就不能互补一下呢?
师傅很乐意来做一个调和剂,但好像效果不大。最后只能归结为我们两个基本功不过关。
于是很快,师傅告诉我们,他去美院蹭课了。
是蹭课,不是上课!他一个老人家!
虽然什么活到老学到老、70岁老人进大学圆梦校园什么的事例听说过不少,但身边真真切切的例子是真的第一次见到。
俞老师不仅很有干劲地去读书了,还十分兴奋地把他学来的新技能交给我们。
“欸你们摹印是不是嫌麻烦啊?”刚刚从市里赶回来的师傅满脸的神秘,还透着藏不住的激动,“呐,这个我刚学来的,那边的同学跟我讲的……”
“红花油什么的,都可以。呐,这样一来,印面不就直接印在石面上了吗?”
“你们练‘刻’的效率也能高一点。”
“但‘写’的基本功也不要给我废掉啊,过段时间要自己设计了啊,还是该自己写上去的……”
吩咐了不少。
“欸,你们猜我昨天做什么去了?”
一天,师傅忽然又故作神秘,既吊我们的胃口,又增添课堂的氛围。
“那边那个老师有时没来,嘿,同学们都好热情,要我上去讲一课。”
“啊呀我,推都推不掉哟……”
再后来,我只去探望过老师一次。
老师已经正式退休了,因为腿脚不便,实在没力气赶这么远的路去学校。
但还是在附近的学校里教教篆刻:
“学篆刻的孩子,现在是真少了啊,哎……”
但此时,我才刚离开小学,半年。之前我所知道的,只是老师的腿脚稍稍有
些毛病。
也是此时我才知道,手上握着的石与刀,对老师来说不仅仅是一种技能、一
种艺术、一种情操的陶冶,更是一种责任与担当。
他极力追求着的,不仅仅是技艺的精益求精,更有着一种将篆刻艺术传承的美好愿景。
一刀一石,握在老人家的手里,分量,不一般。
师傅,你是我心中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