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只有远方那一团迷雾里，红灯隐隐闪出两束光。酒馆的大门锁得死死的，像是避贼。风刮得咖啡店招牌瑟瑟发抖，几桩树摇摇摆摆的，像两个鬼。月亮急忙溜进严实的被窝里，不露点声色。路灯熟睡着，悄悄散出几点淡黄，我的影子被越来越长，最后淹没在无奈的黑里。恐怕只有去年的野鬼才会在这纷纷扰扰起来，谈着生前的故乡。

远处像是有个人影，像是两鬓乌黑的父亲从远处缓缓踱步而来，一转眼又消失了。

绿灯光盖住了红光，像把剑刺了过来。远方像是有团火车发出“哐哧”的噪音，和手表的秒针一样刺耳。

“应该不是的，刚才那几个还不是，应该不是他。”

拖拉机发动机般的“轰隆”排山倒海般拍打过来，拍死了十字路口几个立着的鬼，震醒了睡着的路灯，越发光芒万丈起来。

“最好不是他吧。”  “最好是他，快冻死我了。”

事实总是斩钉截铁的。路灯的白光照着摩托，影子越来越短，最后成了地面的一个圆点。那一束光却直直射在父亲半边脸颊上，另一半依旧陷入黑暗，显得眼窝像两个死灰的黑洞。手腕紧紧握着车把，上面横七竖八地躺着几道皱纹。夹克衫肩的尘土一直蔓延到耳边，下颚还残余着没擦净的水泥。两条腿不协调地落地，划步，发出布鞋与柏油路摩擦的“呲呲”声，停下。

看见父亲，方才如洪水般的咒骂、怀疑、埋怨、愤怒恰如撞向了狭窄的山谷，一转眼成了一条涓涓细流。所有话一口卡在了喉咙边上，一脸茫然，呆滞地望向摩托的前灯。

父亲没什么文化，却是我的启蒙。或许就像费兹杰拉德在他的小说里写道：“不要对他人妄下判断，因为他人往往没有那么优渥的条件。”又或许像毛姆在他的小说里写的月光与六便士一样。父亲没有读多少书，却知道无论如何不能违背自己的准绳。就算是黑夜中无人的马路，他也不愿在我面前闯红灯;就算是急如星火，他也不会忘记给身后的人支撑一会儿门把;就算是迫不得已的谎言，他也难以用自如的心态讲出来。父亲会撒谎，但撒起谎来却像十岁的孩子，容易就辨认出来。

父亲后背灰白夹克上点着几滴汗，弥漫着白日的汗臭。大冬天，却神似酷暑地大口喘着气，双鬓上挂着两柱汗，一面脸红中惨白，一面脸白中透红，两弯眉紧蹙着。像是做了几年苦役。

好像是用尽最后的气力，双脚耷拉在柏油马路上，从那被焊接甲醛熏哑的嗓子里腾出最后几个字：“上车吧。”

也许我能够想象出来，在工地上的太阳可以烧穿一个活人的心脏。也许我又能够猜到父亲白日点头称是，弓背弯腰。也许我又能够看出来，父亲白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等待着夜晚见到我的那一刻。也许他在远处看见我的愤怒，却又小心翼翼地把内心的欢喜、嘴角的笑容给收敛起来。

几个小时前，仍盯着马路车来车往，小路人流熙熙攘攘。儿子双肩背上书包，右手携着闲杂小说，左手边是他的父亲。说着食堂又多了新菜样，说着老师课上精彩一幕，说着伙伴的八卦。父子二人跨进了汽车，阵阵暖气。好奇，那样面目春风洋溢的父子，那样无忧无虑的家人，那样有说有笑的父亲，是什么力量祝福眷顾了这些灵魂？

父亲话不多，从小我也便习惯了父亲的沉默。但是沉默绝不会在我发烧咳嗽时发生，也不会在我痛哭的时候发生，更不会在我大意犯错的时候发生。或许这就是他表达自己的方式吧，用新学期的新书包，新学期的新球鞋，用每一次陪伴的背影，用每一个拥抱。

父亲向我勉强地笑着，像是挣扎过的最后努力。我又看向正在风里哆嗦、穿梭的摩托车。一路无言。

记得那年，父亲仍旧戴着他的红色钢盔，身上土色夹克、淡青布鞋，却鬓发黝黑、满面春风，多么高大、多么伟岸。他推着那辆新买的红白相间、斑驳痕条的摩托，跳着孩子一般的脚步，向矮小的我介绍这家庭新成员。父亲没等我淘气，就先将抱上座位，在小院里一圈又一圈转，喊着，叫着，笑着。那天的风一阵一阵刮过我的耳畔，好像是飞驰在一望无垠的旷野，野草、黄花的清香沁入肺腑，那边是斑驳的长颈鹿吮咬微黄的树枝，这边是白兔沉睡在日光晨曦中。睁开眼一看，院子里四壁荒秃，刚才花花草草已成青白的石灰墙。

那是一个深夜，死黑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客厅的灯亮着微黄的光。

 “都是老李他们整夜瞎做。”

“这个项目我们月底一定完成，就几天。”

“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机会。”

“我身子挺得住，这不用您操心的。”

“那些年轻人没有我有经验，求求您了。”

......

我从睡梦里惊醒。父亲见暗中冒出来个人影，猛地抬起耷拉的脖子脑袋，不知所措地向东西南北望了几眼，伸手急忙抹了眼角，挤出嘴角一丝笑容，眯起眼睛。

“这么晚了赶紧睡，明天要早起。”父亲神情一顿紧张后强作镇定。

好久，我没有注意过父亲的模样。一道道皱纹慢慢寄生在额头，微笑时泛起一卷卷波纹，双手仍旧是白日里的泛灰，衣衫抖索间尘灰飞扬。曾经的壮志凌云被扼杀在了半头白发，曾经的春光满面被绞死在无奈的苦笑。

   或许他已经注意到我，不想让我看见他狼狈的样子。不，不会的，父亲从来不会狼狈。或许他不想让我看见他这幅模样。是这样的，我还是沉默比较妥当。

   我假装走向冰箱，拿出一盒牛奶，倒在玻璃杯里，放在父亲跟前。我悄悄的从父亲背后拥抱他，这也许是寒冬里唯一温暖的地方吧。

天下又有多少这样的父亲母亲，平凡，普通，却又是孩子们的传奇。天下又有多少这样的机会，让家庭圆满。

也许在那一刻我才意识到，父亲是普通人，也是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