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香，木香

木香，木香

你弓起背低下头的形象，在我记忆里氤氲成浓郁的木香。

一般一提及木香，总是清丽朴素的，檀木清芬，红木沉郁。无不例外都是清淡的，雅致的。浓郁是大量刨花堆叠产生的味道才配得上的形容词，有点刺鼻。

农人总是“稻花香里说丰年”，对你而言则是“刨花香里说丰年”。浓郁的刨花香意味着顾主和财富，也意味着数不尽的扬尘，汗水，艰辛与劳苦。

没错，你是个木匠：几十平米的房子，经过手术的韧带，干枯黝黑的粗粝皮肤，挂满厚茧的手，耳后夹着的一支铅笔一根烟，平凡而普通。清瘦遒劲是你的特点，你站在那里，站成一棵树，一棵你大半辈子都在与之打交道的木材，笔挺。偏巧你自带的一点书生气又平添了几分文人气质。

我童年极大一部分时间是和你度过的，你给我变戏法；客厅木台子上总会出现的小零食；木门前靠着最古朴的锯子，你就给我讲鲁班上山采药发明了锯子的故事；我用你耳后的铅笔头画画，是那种特别扁特别钝的笔头，你总是好脾气地放纵我在日历上的胡作非为…笨重的木工“家伙”堆在一边，齿轮缝里塞满了被撵成细末的刨花，莫名给冷色调的金属添了几丝暖意，带了几分沉香。

木匠是吃着百家饭工作的，木匠是早出晚归一份血汗一份收获平凡质朴踏踏实实的职业。很平凡，而你绝不平凡。

上好的精湛技艺使你成了乡里闻名的“蔡师傅”，而“师傅”则并不是高高在上十指不沾泥。我曾好奇地在旁观望你的做工：指尖的娴熟发力，手背上的筋骨骤然绷紧，手臂使劲向前一推，刨刀刮过木板表面，深浅适度地给木材打磨抛光，刃口扬起长长的刨花，又迅速曲卷成螺旋状，层层向内包裹，裹住空气中早已溢满的蕴香，翩翩然飞入不远处的众姊妹中去了。过饱和的刨花香充斥着鼻腔，不免有些令人窒息。空气浊成木屑的昏黄。

你与木头似是结下了缘，木制家具，木质铅笔，木头加工成的纸张装订成册，就成了书。你与书中知识深深的羁绊或许正是源自于此，雪白的纸张隐隐透出木的纯香，于你而言成了一种莫大的慰藉。

你没有上过小学，几乎是一字不识，东拼西凑的纸板杂志就成了你的课本。零零碎碎，日积月累，你将你所认识的零星几字自豪地应用到了电话簿上，像个孩子似的欢喜。做工时常需要计算木材的长度尺寸，于是你自己鼓捣出了一种用于计算的竖式…

前几个月我来你家吃饭，饭后谈天之际，你竟掏出一本《中学生配套历史图册》，颇有兴致地指着上面的图画问我问题。迎着我惊愕的目光，你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解释说是外婆收的纸板里捡的，见有意思，就拿来看了。我一时语塞，反观自己的偷懒与苟求，一丝愧赧不觉涌上心头。

不，你与木头结下的缘并不仅限于此。泛着木香的纸张中溢满着知识的香甜，你就在这沉香的海洋中摸索着驾着独木舟前行。这不仅是精神意义上的远游，“读万卷书”，你多少在自身条件上有所困难；“行万里路”，那正是你一向的人身追求。

世界这么大，你想去看看。

你尽力抓住每一个出门游玩的机会。曾趁着工闲独自一人骑着电摩托开到湘湖兜风，在湖边因为禁止骑行被交警灰溜溜地赶回来；也曾兴奋地夹在工友团里溜到野生动物园参观，令人哭笑不得的带回一段也不知道在拍什么的五分钟视频；应亲友邀请前去内蒙古旅行，照片上，你穿着蒙古的民族服饰，站在雪地里，白雪在你脚下向远方无限延伸，你张开双臂，笑的像个孩子。

活力，干劲，朝气，在你这一七旬老人身上大放异彩。

不拘于刻板僵化，你活成了你自己的传奇。

从我记事起你的形象就是萦绕在木香之中的，是刨花的郁香，纸张的清香，或是你所心心念念的自然之中特有的草木纯香。

你是村里口口相道的“蔡师傅”，是努力求学的自学者，是旅行爱好者。你是那一种热爱工作的勤劳美德，那一种“活到老学到老”的执着精神，那一种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

你是平凡的工作者，也是丰富生活充实自我的传奇的缔造者。

你是我的外公，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缕木香，我的支持者，我的榜样。

我设想在一阳光微醺的午后，你在摇椅上翻读小书一本，木工家伙笨重地倚在墙角，就像十年前那样，阳光是木头干燥温暖的味道，混着书香，背后是老屋门前的老铁树，我悄声绕到你背后，像那时我还是那个六岁的小女孩般的，把我心里对你的评价告诉你：

“你就是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