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肯吃红薯的人

“穷乡僻壤的，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不跳‘龙门’，我们跳‘农门’。”坐在对面的中年男子如是说。

他是一名硬件工程师，很普通的那种。没有搞出过大发明，没有突破过技术封锁。像每个普通人那样上班、领工资，用微胖的身体撑起自己的小家。

不过，他有个小小的怪癖——他决不肯吃红薯。

我：“还是从头说起吧。”

他：“那就从头说吧。你知道，我不是浙江本地人，老家是安徽大别山区的。别看现在山里好像很穷，以前是更穷。就是只能保证每个人勉强填饱肚子的那种状况，没人管你吃得好不好。那时候谁敢生病啊！一生病整个家就直接……”

他摇着头，右手下挥。

我：“垮了？”

他：“垮了。我当时有个什么梦想呢，就是希望能脱产，去吃商品粮。其实不只是我，当时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毕竟原本农村经济不发达，走出来太困难了。”

我：“所以就拼命读书？”

他：“对，读书是最体面的路。其实也就是一路考考考，从小升初一直到考大学。我爸爸以前是地主，成分不好，所以结婚晚，我大学毕业他都六十二了，我也就不可能再往下读，只能赶紧出来找工作。就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嘛。”

我：“那你以前上学的时候吃什么？食堂吗？”

他：“哪里吃得起食堂！上高中的时候也只能吃咸菜。有时候啊，那个咸菜，快到周末上面都有霉点，就只好拿着玻璃罐摇一摇，等看不见了，再继续吃。”

我僵住，肠胃在想象的刺激下发生了小小的抗议。

他补充：“当然，其实还是有股味道的。”

我：“……有点点恶心……没有其它吃的了吗？总有点肉吧？”

他：“肉只有过年过节才有，平时哪吃得到。”

我：“那平时不会还要你们干农活吧……”

他：“那倒不用。五年级开始就住校了，那时候没有六年级。只有周末和长假在家的时候要帮忙干活。”

我：“你们当时熬夜吗？”

他：“不熬！东西都没得吃，熬夜哪受得了！记得我高中的时候，好像是高三，有一次不舒服没胃口，就去买了一包方便面。还剩一小半没继续吃，搁在窗台上，就剩了点面和汤，结果我一个同学看到了，说不吃就给我吃吧。然后他真的把剩下的面和汤都一点不剩的吃了。你看那时候我们有多可怜。”

我：“那你为什么坚决不吃红薯？红薯不是杂粮吗？应该比白米便宜吧……这么困难为什么不，呃，多吃点？”

他神情隐约有些得意：“嘿嘿，我从小就不吃红薯饭。我们老家主粮是大米，那时候也就刚好够吃，有很多人家为了省点大米去卖，吃饭的时候总是一半米饭一半红薯。在我们乡下，红薯其实是喂猪的……我就一直很排斥。”

我：“那人家怎么都吃……你好任性哦……”

他忍不住笑了，“嘿嘿，后来亲戚之间也都传开了，都说我以后是脱产的，当然也有很多嘲笑的味道，穷还讲究，就是个‘小穷讲究’。”

我：“其实我觉得红薯挺好吃的。”

他有点骄傲地微仰着头：“反正我不吃‘猪食’。”

这位中年男子，没错，其实是我的父亲。如诸君所见，他平凡而渺小，从大多数人所走过的路一路走来，没有跌宕的过去，亦没有显赫的现在。唯一与众不同的怪癖，大概也是出于某种略显任性的执念。

落笔前母亲笑我，说你老爸算什么传奇啊，一点独特性都没有。

是啊，老爸算不上什么寒门贵子，说到底只能是“读书改变命运”的忠实信徒与践行者，一个在城里打拼的山里人。

他不是什么跃过龙门的锦鲤，可能只是条跃过了农门的草鱼。

但他执着，他不屈。他于平静中怀抱热血，于平常中饱含付出。

千万人如他，搅起了时代的激流。

向不肯吃红薯的人致敬！  

                                                               王诗薇 萧山中学 高二1班 赵凌云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