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绊

1941年农历冬月初五，我的爷爷出生在一个不知名的城市里。我们家的家谱从爷爷那里开始，我太爷爷应该是个官员，对于太奶奶，就是我父亲都不是很清楚，后来我问爷爷，没有肯定的答复，只有一些只言片语，像是往日的幽灵飘进现实，却又不可捉摸，只知道大概是大家闺秀，无从考证。

少年时的爷爷是一个爱闯荡爱自由的人，从小接受西方教育思想，觉得自由可贵，知识可贵，于是乎背井离乡，自己闯荡江湖。对于爷爷早年的事迹，还遗留下一些痕迹，比如爷爷曾经是重启一家小药厂的技术顾问。在那个年代，拥有知识是一件稀缺的事，我想象中，爷爷应该是有一块手表，一辆自行车，一栋属于自己的小洋楼，每天去到药厂上班。爷爷告诉我，那时他还有一个喜欢的姑娘，爷爷写的一手漂亮的钢笔字，他写，那个姑娘就在旁边扑闪着睫毛。他大概有着别人羡慕的生活，举手投足间都透露出优雅的气质。

生活的反转总是连小说家都觉得荒诞。转眼之间，一场革命开始了。起初没有人能够料到结局，“一月革命”发生的时候，不少人还拍手叫好，甚至还有人为表示支持游行庆祝。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1968年左右，一群红卫兵冲进了厂房，药厂关闭，药厂的老板自杀，爷爷丢掉了工作，但是还有些积蓄，日子还算是可以接受。

真正的灾难在后面。爷爷被人举报出生不正，被列入了批斗的对象里。举报爷爷的是那个姑娘，她拿出了爷爷写有生世的信，白纸黑字无可辩驳。批斗进行了4个多月，之后爷爷被下放农村，劳动改造。一个从来没有挑过担子的知识分子，被下放到农村，干最苦的体力活，还要被村民敌视，觉得是反动分子。那是爷爷最艰难的一段时光。

在爷爷下放劳动的时候，遇见了我奶奶。我奶奶大概也是地主出身，两个被敌视的人走到了一起。

爷爷回忆起那段过往，总是会意味深长的感叹：知识是改变命运的。爷爷因为知识被批斗，却也因为知识重获新生。没过几年的时间，爷爷就用知识和能力征服了村里的人们，渐渐成为人们尊重的人。爷爷说，他们其实不是仇恨，只是迷茫，一方面不满有知识的人能够过上比他们更好的生活，一方面又崇拜着知识。他们不知道敌人是谁，只知道贫乏的生活不让人满意，需要改变，他们崇拜却又嫉妒，如此矛盾，也如此单纯。

爷爷成了乡间的乡贤，后来还当了村支部书记，一干30多年。爷爷是乡里最德高望重的人，那时干部有公粮，每到收成不景气，爷爷常常会拿出粮食接济。后来我父亲出生时，计划生育已经实行，计划生育办想要干涉，全村人拿着扁担扫帚硬是把我父亲护了下来。我父亲和他的哥哥姐姐都在全村人的呵护下长大，我的三伯成了全村第一个大学生，我的父亲是第二个。

爷爷一生都留在了村子里。几个孩子劝过，想让他住到城市里，爷爷拒绝了，村是他的羁绊，是他闯荡的遍体鳞伤后，找到的家。

我是第三辈里面最小的孩子，我和爷爷却很合得来。爷爷不是古板的，恰恰相反，很多时候他看的更加清明。他会背牛顿三大定律，知道勾股定理，还有许许多多的新奇故事，这些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不可拒绝的。我常常听他讲故事，讲自己的故事，讲别人的，还有一些我不懂得的道理。

爷爷曾经告诉我，他曾经向往着自由，总想着无拘无束的生活，直到生活给了他当头一棒，他才明白过来，很多东西是羁绊，是枷锁，可是离开他们，人就无法生活。亲情、牵挂、善良，这些束缚着人，却也守护着人。

有时候，我会问爷爷，那么多苦难，值得吗？

爷爷却很淡然。那些苦，不是谁的错，是时代的疤痕，我们能做到就是淡忘，就是理解。起初恨过很多人，恨过父母，恨过红卫兵，恨过村民，后来才明白，其实谁都没有做错，这些都是成长成熟的代价。正是他们让人明白了人生的意义和价值。

其实每个人都是被禁锢在舵上的奥德修斯，被扔在了时代的浪潮里无法动弹，甚至遍体鳞伤。可是若是没了枷锁，人会迷失在塞壬的歌声里。

很多痛，很多泪，很多不公，最后熬成的，不过是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