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大山
余秀华先生曾说:“再卑微的骨子里也有江河。”每当想起这句话,我的脑海中随之浮现的便是记忆里那张黑黝黝、笑咪咪的脸庞。当然,我绝对不会在他面前说这句话,不然他一定会表情充满敬意而又目光折射出艳羡地看向我:“文化人啊!文化人好啊!”——顶顶真诚的赞美,倒叫人听着莫名生出了些许惭愧来,总觉着像是在向他卖弄着些什么他渴望但却没有的东西。
大山叔是大山环绕的小村里一个养鸭子的,爬满皱纹的脸黑黑的,天生一副笑相,人瘦瘦小小,但有活力。虽然天天穿着旧兮兮的、洗的发白的衣裳,总归还不算邋遢。大家都唤他作“大山”,我们这些小辈便也都跟着大人们叫他一声“大山叔”,久而久之,以至于他的本名唤作什么,大家早已都不记得了。他身上总有许多新鲜的小玩意儿:竹蜻蜓、跳青蛙、小磁石……(都是他进货进来,赶集的时候要到集市上面去卖的)以至于小孩儿都乐意同他玩儿。你若是叫唤他,他总会答应得很大声,伴着一个大大的笑脸儿看过来,抽出时间与你耍一会儿——这叫我们很是受用,可比那些个对我们小孩儿爱搭不搭、有一声而每一声儿的大人们强多了。邻居街坊谁家有事,只要去叫大山叔帮忙,有求必应,从不拒绝。上午喊了他帮忙晚上摆酒请菩萨,傍晚他准已经屁颠屁颠到你家门口来给你做活儿了,自自觉觉地去灶后头坐着烧锅儿——这活灰大烟大,少有人乐意干。又或是听闻哪家新媳妇新女婿上门做客,饭点儿前他准双手提着一只宰杀好处理好的鸭子,乐呵乐呵赶到那家。然而,大山叔却始终没有结婚,将近半百还是光棍儿一个,家里只有一个小妹,还是大山叔母亲生前在大门口竹竿上挂着的篮子里捡了来的,心脏有些问题,常年要吃药,一直靠着大山叔养着得以过活。村中不免有些妇女,得空儿时总在一起说大山叔的小话儿,有时甚至当面直接嘲笑他道:“诶!大山,你为啥还不讨个老婆呐!你说人家年纪和你一样儿大的,都快要能抱上孙子哩!”大山叔也从不恼,好脾气地笑着,皱起一脸的纹路,每一条都温温和和,好像他的人一样。
大山叔日复一日地放鸭子、种地、赶集,如果有零活儿时就接,不管多累都会去干。赚到的钱大部分都用来给他家里的小妹买药治病,其余在自己身上的开支能省下的都尽量节俭,生活得朴素。虽然处境如此,但大山叔为人光明磊落,对其他人也是从不吝啬。从前家中要买鸭子或是鸭蛋,每次都会去大山叔家里买,他从不会多赚钱。有时按斤称出来的价钱有缺或有出头,旁人按整了给他,给的少他不会有什么意见,可一旦给的稍微多了,他绝不会同意收下哪怕是多了的那一块两块钱,他为人向来宽厚,但就这点儿和你急,脖子硬梗着,就是不让步。有时就算收下了,也会望你的袋子里多放上几个鸭蛋,绝对不肯让在他那买东西的人吃亏。
后来我们一家人搬去了城里生活,离开那座被大山包围着的小城时,大山叔来送我们,帮助我们搬东西。我们偶尔节假日会回去,大山叔每次都会高高兴兴地跑来看我们,亲切地同我们聊一会儿天才走。直到有一次,我们在清明节回村,却没有等到他来迎接我们。问过以前的邻居,才知道大山叔已经走了。在一天晚上大山叔骑三轮车去帮人运货,到一半下起了倾盆大雨,天黑路又滑,整个人摔到深沟里去了,头磕到了石头上,被发现送医院时已经救不回来了。
小城大山环绕依旧,只是那个叫大山的大叔,不再有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