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在浙里】 雕·心 何宇宁
四爷常说,我只是个玩儿木头的。
关于木工的活儿,四爷或多或少都会一些。他尤其精于木雕。与其用木匠这样略显平庸的词称他,倒不如说他是个手艺人。
他虽总说自己只是个玩儿木头的,可他在雕木时,我从未在他身上看到“玩”字所带有的那种特殊的轻松乃至不重视,我只看到了纯粹的欢喜与热爱。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夏天,那时我只知道老家隔壁搬来了一位新邻居,但因我生性不喜交际,之前未曾见过面。
那天,我路过邻居家院门,无意间往里瞥了一眼,目光便再也移不开了。
阳光倾洒而下,给院中的事物蒙上了一层金纱,院中的老人雕着手中的木头,像是对待要呈给神明的贡品,神情专注乃至虔诚。我呆呆看着心中似涌上了什么,最后却归于静谧。夏日喧闹在此时,在这片土地上悄然褪去,天地间似只剩下这个像神明最忠诚信徒一样的老人与我这个正在聆听“教化”的世人。
从那天起,邻居家的院子变成了我每日必去之地。
之后,知道做木工是他的吃饭活计,脑中闪过什么,于是脱口而出:“我知道,你是一位木匠!”他听了,低头看着桌上的木雕,眼中带着我看不懂的感情,眼睛却明亮的可怕。他说:“不,我只是一个玩木头的。”那时的我,浅薄的以为他是自谦,甚至自我优越的像上帝般俯视着,觉得他谦虚的有些过头,有些虚伪,进而对其人有些失望,我终是以可笑的俗人的眼光看他。
后来与他交往渐深,才明白他说的是真心话。他从小拜师学艺,做了大半辈子的木工,木工早已融入他的骨血,而木匠归根到底还是一个职业,无法用于形容已成为他自我一部分的木工。我羞愧于当初将做木工比作他吃饭活计的思想,因为那已是一种亵渎。
我常与他待一块儿,性子也开始向他接近,变得沉静下来。
他说他在师兄弟中行四,我可以唤他四叔,可我偏不,我唤他四爷。因为我觉得我是一个被他“教化”的世俗人,心中对他怀有敬意。
四爷有一个儿子,我唤他哥哥。哥哥有一双漂亮的手,骨节分明,纤细修长,十分灵活。四爷说,这是一双天生用来拿刀的手。哥哥从小跟着四爷学木雕,所有人都以为哥哥会继承四爷的衣钵,可出乎意料的是,哥哥在高考后毅然选择了学医,他的大学离家很远很远,远得超出当时的我的地理概念。
四爷知道之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拿着旱烟沉默地抽着。我看着有些难受,却隐隐有种莫名预感。
哥哥从此远走他乡。
几年过去了,我长大了,哥哥却一直没有回来,不记得听谁说,哥哥好像成了一名医生,他的手依旧用来拿刀,只不过不再是从小用的那种刀了。
我的学业也开始变得忙碌,去陪四爷的时间更少了,每次见面的间隔也更长了,所以在我印象里四爷好像是突然之间苍老了,突然之间也拿不起刀了。我看着他坐在院子里,一根一根地抽着香烟。他苍老的面容浸润了时光的痕迹,他好像和之前一样,又不一样。
是哪儿不一样了呢?
我突然与其对视,才恍然大悟,那双曾经放着光的眼睛变得如同古井。只有在眼神扫过那角落的木雕时,才露出那些不舍悲伤的情绪波动。
他抽地太凶了,我想上去说些什么,却被四婶拦了下来:“让他抽吧,他也就只能这样排焖了。”
“四爷怎得成这样。”
“人老手抖啦,拿不起刀了。木雕是他的命,雕不了,半条命也就没了。”四婶趁着冬日难得的大太阳晒着衣服同我讲:“老头子啊,也是心里难受,现在没多少年轻人愿意学木工了,他怕啊,这手艺在他这儿就断了……”
我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嗓子发涩,发不出声来。我们都沉默着,周围气氛沉重。
良久,我隐隐听见四婶低声感慨了一句:“哎,老了啊”
我不知道她是在感叹人老了,还是感叹些别的什么。
不,我也不是不知道......
你看连抽惯旱烟的四爷都抽起香烟了……
不想了,眼中已酸涩,在想下去,怕是要丢人地哭出声了。
嗯......这冬天好像更冷了。
我自繁重的学业中暂且脱身前去看望四爷,他依旧坐在那院子里,手上却拿着那根我以为早已丢失的旱烟枪,我惊讶地发现他不再是那副了无生气的模样。他看见了我,露出了我很久都未见的笑容,他向我招手,唤我过去。面对如此反常的好像回光返照他,我迈不动脚,甚至自心里浮起一丝恐惧不舍。
“愣着干嘛,进来啊。”这声音不是四爷的,我望去,看到了一个之前被我忽视的人,几年不见的哥哥坐在地上,手上拿着刀和木头,笑得一脸灿烂,在他身后还坐着两位年纪不大的青年,手上同样拿着刀与木块。
我看到这一幕。眼框开始发酸,心下却松了口气,然后细细密密的喜悦浮了上来。
那天,我硬是被留下来吃饭,消食时我偷偷将哥哥拉到一边询问。
我问他怎么回来了。哥哥露出了一丝苦笑,回答:“之前啊,所有人见我说的最多的便是你看,这是四爷的儿子,将来会是个木匠呢。这些话就像绳索一样束缚着我,我努力挣脱,然后满身血痕得离开,我选了学医,我以为我会轻松的,我本来以为,我会轻松的……“他看着自己那双漂亮的手,最后一句话近几乎呢喃。“后来啊,才发现木雕早就植根在我们这家人的血液里,甩不掉,逃不掉的。”
哥哥说,政府看到了这木雕这传统手艺,开始将其作为城市特色对外宣传,派人拜访了四爷,还带来了几个好苗子,四爷挑了两个收做了徒弟,四爷的手艺没有断了传承,心里最大的结解了,也就又有了活气。
哥哥说,他找回了木雕的初心,四爷找到了手艺的传承人,我们好像都找到了我们期待的
幸福。
院子的桃花被春风自枝头枝落,纷纷扬扬的舞蹈,迎着阳光飞向远方。
我们坐在院子里,眯着眼仰望天空,感受着身上暖意。
你看,春天到了呢。
作者姓名:何宇宁
学校:浙江省东阳中学
年级:高三
班级:12班
指导老师:王玲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