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在逆水行舟
“于是我们奋力前行,却如同逆水行舟,注定要不断退回过去。”
周归璨从他熟悉的地球上消失前的两分钟,他正用《了不起的盖茨比》的结尾句结束了他在镇江所作的演讲。他收到了他预期中的效果——场下先是一片静默,随后听众们稀稀拉拉地鼓起掌来,最终,听众们热烈地鼓起掌来,有些听众甚至站起身,将手举过头顶拍着。这说明听众们至少认真地聆听了他的演讲,并或多或少作出了些思考,而有那么一小部分听众理解了他所讲的内容——正如他所得意的那样。
“如果你们还想要了解更多,我很荣幸推荐你们去读一下我的新书《社会的改变——Technology or Attitude》,我希望你们都能找到自己所寻求的答案。现在,我只希望你们和我都能在钱江南岸度过一个美好的下午。”在掌声中,周归璨挂着一成不变的淡漠的表情走下台。但当他一离开观众们的视线,他的嘴角就不禁伸展开来。人性,未来,社会,信息时代,即便是平庸的演讲者也能用这几个词调动起听众的兴趣,而他——拥有着被不止一位评论家称作“不亚于尤瓦尔·赫拉利”的大脑——当然可以满足镇江这座不大的城市的听众们。而我的听众对这些理论完完全全地愚昧无知。他心想。总有些顽固的人坚称所谓“人性不变“、”生物本能“的观点,还言之凿凿地附上生物学的证据,全然不顾人工智能在现代就已侵入文学、音乐、设计等他们所坚称的“只有人类才能涉足”的领域的事实。至于那些人担忧的个人隐私、人身自由之类的问题,想必会在未来得到解决。也许有朝一日,算法甚至能在人工的——不过那时应该改叫其他的名字,或许叫“算工”——场地中完全模拟出自然环境,让人能在夏天赏雪或在在镇江种出一片针叶林,而不是像当下房地产叫的火热的拙劣的人工“生态”以及某些景区的宣传噱头——例如什么在内地“看海”等等。
他走到门边,想起现在还是初夏,这个想法就更加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了——现在尚是初夏,而他最喜欢的是雪夜的景致:夜遮着雪,疾卷的风迫着被夜染黑雪花刮进脖颈,雪也遮着夜,在风中白茫茫地盖着天和地。推开门,他却被一阵冷气撞了个满怀,被梅雨洗得干干净净的树叶的翠色和从泥土中渗出来的青涩气味在他的眼中和鼻尖转瞬即逝,他感到一阵晕眩,内脏好像全部翻出体外,整个身体仿佛被一阵旋风挂起,滑倒在积雪上。
周归璨闭着双眼,但困惑已从接触着积雪的手和脚沿着脊髓上升,在上升的过程中逐渐变成惊吓,最终吓得他全身僵硬起来。
这时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背,又吓得他全身抽动了一下。几只手随之伸了过来,有几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另外几只抓着一件大衣,放在他的肩膀上。周归璨忽然认识到他们是在扶他起来并帮他穿上衣服,于是他借着那几只手的力站了起来,并睁开了眼睛。
大树变得光秃秃了,地上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深金色的树叶,叶子残余的清香取代了泥土的青涩气味,清雪伴着轻风飘下来。冬天!可他推开门时还是初夏,四周都是充满生机的绿色。这也许是梦境?他掐了自己一下,立刻感到了疼痛,可他总在梦境中这么检验自己,并不能说明什么。周围一片嘈杂,在周归璨耳中这一片嘈杂都被压抑着。可能是雪的缘故吧,雪能吸收声音。
有一只手在他耳中塞入了一只耳机状的物体,周围的一片嘈杂忽然·结束了,只剩下了一个声音:“周归璨先生,刚刚放在您耳中的是同声传译器2019年,您在镇江结束演讲后在推开门后消失。通过物理学家的研究,我们已经认识到你出于某种原因进行了一次时间旅行,或者说叫‘穿越’。这个原因还未完全为人们所了解,但我们准确预测出了您到达的时间节点和空间位置,并在原处根据你的喜好,仿造您的生活年代,修建了一座建筑,以让您尽快适应五十四年后的生活。您现在在500米的高空,我们是美国人,很荣幸在我们的轮值时间迎接到您,全世界都通过录像观看着这一幕。”
周归璨安定了下来。他安慰自己,他还在地球上,只是过了五十年而已。他是以预测未来为职业的,这只不过是在检验他的理论正确与否而已。他猛然想到刚刚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什么?你们在这里安装上了摄像头,还在全球直播?”他高呼道。
“这是个历史性的时刻,全球瞩目,自然需要在全球直播。”那个美国人回答道。
是啊,这是全球瞩目的重要时刻,每个人都想看到直播。这样的自我安慰,在他发现他根本找不到摄像头在哪时成了弄巧成拙。周归璨历来极为重视个人隐私,学生时期就经常在教室关灯、拉窗帘,观察教室里的红外摄像头内有没有红光来判断学校有没有在日常上课时开启摄像头。不过,这肯定是非常之举。法律一定已经很完备了,生活在此时的人们一定也会有自己的方法来观察摄像头的存在。他再次安慰自己。
周归璨跟着美国人走向出口。在离开前,那个美国人摘下了周归璨原本戴着的眼镜,给他戴上了一个头套,随后,他脱下了周归璨的大衣,并为他穿上了一件薄薄的外套。“现在我们只需要一件薄薄的外套就可以御寒。”他说道。周归璨没有多想,就跟着他走了下去。
其实用走这个动词并不是十分准确,因为他们实际是“飞”下去的。飞行汽车在周归璨生活的年代就有了样品,现在得到推广也不足为奇。现在正是冬季,但尽管车窗开着,车里也没有暖气,周归璨也没有感到冷。“您可以直接入住我们为您准备的酒店了。”随行的一名中国人打破了沉寂。
听到普通话的感觉真好。周归璨心想,这至少说明语言没怎么变化。不过,他们怎么知道他在一场时间旅行后身体状况良好?“在车上,我们已对您的身体状况作出全面的分析,您的身体状况相当良好,您不必为此担忧。”
惊吓再一次进入了周归璨的大脑。“我们知道您现在很惊讶,我们也知道您现在很疑惑,为什么我能未卜先知,了解您的感觉和想法,也知道您喜欢的季节。您是历史上被数据分析得最透彻的人。我们早已分析出了您喜欢冬夜,还知道了您喜欢雪花吹进脖颈时的感觉,因为您喜欢安全条件下的刺激感,我们还找到了您幼时横穿铁轨的一张照片作为印证。事实上,我对你要讲的话,都有一定程度的预期和判断,这都是数据的分析。”
”我知道您不相信,那请您摘下眼镜,您的衣服没什么特殊的。“周归璨出了一身冷汗。因为他发现现在是春天,拂面而来的是一阵阵的春风。难怪他感不到冷。又或许,这是气候控制?
”您再过两天就不会感到惊讶了,准确地说,是47个小时50分钟左右。我们对您的安排会让您满意的。”
周归璨瘫坐在座椅上想到了《未来简史》中的一段话:“人类追求的永远是便捷,人可以为了便捷一再作出退让。”
也许他在那次演讲上一语成谶。未来没有如菲茨杰拉德写的那般作绝对的重复,但科技的不断进步却从来只是在另一个意义上令人类的追求逆水行舟。只是他也不知道,47小时50分钟后的他,是更好还是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