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河
自人们有记忆以来,那条河就一直在那里,缓缓流淌,就如一首静静的诗。阳光闪烁,它波光粼粼,静静地躺在这片广阔的原野之上。水鸟飞过,藏在芦苇之中,时隐时现。不远处,是静谧的村庄。或许它就是一首诗,那么深邃、邈远,那么朴实无华。每一滴水都似乎在诉说一个故事……这是一条从诗里流出来的河,这是一段从河里流出来的往事。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秋天还是到了。空气渐渐凉爽了,又开始变得清冷,以致于在清晨的草木上渗出一层薄薄的霜。
我留恋这样的早晨,天高地远,虫鸣啾啾,而我,仿佛也与天地生灵融为一体,成为了它们世界里的一份子了。我忍不住奔跑,不在意头顶的发髻已经散开,也不在意微潮的泥土染脏了我的衣裳,只想把清晨的空气全部吸入鼻中。我觉得自己就像那关关而叫的雎鸠鸟,任我雀跃,任我飞翔。在这里,我知道自己无拘无束,只须做自己。
这样的日子究竟不会太长。我终会远离这一片原野,烟火才是我的余生。想到这里,我慢下脚步,方才的欣喜如清晨的雾一般散去。罢了,那才是我的宿命,这些不过是我偷得的幸福光阴。
我这才慢慢踱向河边。我原本便是为了采摘河边的荇菜而来。水鸟仿佛受了惊吓,腾飞而起,留给我一片广阔的河滩。我细细分拣,将最嫩的叶子摘入身边的竹篮中。
可就在这时,我的余光瞥见一个身影。那是一位男子。他身着一袭白色衣衫,眼神似乎在眺望着远方,负手而立与河流的那一边。我停下了手的动作,我真想知道,他在思索着怎样的诗书论断,亦或是在思慕着何方的美人呢?
我惊觉自己过于入神,怎能如此凝望对岸的男子呢?我急忙低头,又将注意力投入眼前的荇菜中,可怎么也忍不住去瞥视那个白色的身影。一不小心,竟将一片枯叶放入篮中。对岸的身影仍在凝望着这个方向。我再无法集中注意力,略微收拾以后,小步奔向了家的方向。
这之后的整天,尽管我怎么努力,那个白色的身影依旧挥之不去。他的眼神是那么专注,似乎坠入一个绮丽的深渊却不愿脱离;可又是那么孤独,河水汤汤,原野浩浩,只他一人伫立于河岸,无人相伴。可惜我们隔了一条河,否则便可一起谈天说地。可这个想法马上被我驱散,今生今世这样的经历只能在梦中放映了!
再一次去那河边采摘荇菜已是十余天后。采满半篮子的荇菜时,我发觉那个身影竟又一次出现在那个地方。我没有再落荒而逃,继续填满剩下的半个篮子。准备回去的时候我又瞟了一眼对岸。而那个男子,仿佛雕塑一般,不曾动摇。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乘坐小舟,漂来到我这边,我高兴地牵过他的手,我们一同在原野上行走。倏然,梦醒了,我面红耳赤。梦中的面孔已经模糊,他的身影却依旧清晰。我辗转反侧,再无法入睡。
第二天,我还是去了。不料,这天,我听见了笙的声音。是那个人,他在对岸吹笙。声音尖细却渺远,因而穿过了河水,飘至我耳中。我细听,曲调悠扬婉转,不绝如缕,就这么在我耳中化作了一缕缕的丝线,细细地划过我心底的一滩水,激起丝丝涟漪,又渐渐消散。我现在明白了,他定是在思慕着古时的美人。
当我回到家中,母亲却告诉我噩耗,十里之外的张家来向我的父母提亲,据说张家公子才华出众,父母已经同意了。我早知晓这一定会来,可不想就这么近在眼前。我应该感到幸运,毕竟十里之外不是什么遥远的距离,我时时可以回到家中。可我依旧整日闷闷不乐,那个身影啊,那一曲悠扬的笙,是时候永远深藏于心中了。
可之后的几天我还是去了。我留恋的,除了他,还有这片原野。他有时还会吹上一曲,有时则静静伫立,如同初见时一般。
又是一个月后,这是我见到夫君的日子。我终于要永远离开原野了,我还会在上面走,却永远无法奔跑,也无法与它一起呼吸。我没有哭,虽然悲哀,但我却没有眼泪。
他出现的时候,我顿时认出了他。我已在河岸观望数十天,他也无数次闯入我的梦乡,我怎会认不出来?
他依旧是一袭白衣,走上前来。他说:“小姐,我们终于见面了。”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又是一个叠砌的傍晚,与过去的无数个傍晚别无二致。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能从一日的劳作中得到片刻闲暇,静驻于黄河边,听一听涛涛的江水,眺望远处的故乡。
人人都谓黄河宽而广。也是,这水呵,仿佛自天而来,定是那西边的天上不知为谁戳破,引的天上之水全从中坠落,再不可收。江水一浪揭过一浪,隔开了我与我远在宋地的故乡。
可这黄河再宽,不过数里之遥,而我的心,早已乘坐一叶小苇筏,到达彼岸,飘回宋地。纵使滚滚波涛,拍打在小苇筏之上,我坚定的心绝不会被浪花掀翻。
可这毕竟是一场梦罢了。
来到卫国,已逾十载。自当年晋国与楚国突然开战,夹在中间的郑国免不了受战火弥漫。我半夜从梦中惊醒,只听见战鼓雷雷,乡亲们四处逃窜,哀鸿遍野。我遂叫醒年迈的母亲,顾不得收拾行装,跟着乡亲们的步伐,不顾江水凶猛,乘一叶小舟,渡过黄河,来到卫国。这时才惊觉母亲已不在身边。是她年老体弱,难以忍受旅途奔波,不得跟上逃亡的队伍;是我过于大意,没有顾及她的身体,使她终不得随我来到卫国。
我欲乘舟回去找母亲,只可惜再无门路,只得等战争结束,再设法回乡。不料晋楚争霸,烽火十年不歇,一晃竟离家十年。这十年里,我讨过饭、替凶残的地主种过地,连年饥不果腹,与我一同渡河的同乡许多已经饿死,可我还有远在宋国的母亲多年未见,决不能轻易死去。直到今天,我靠贩卖药品为生,依然怀着回到故乡、见到母亲的信念。
母亲啊,多年未见,您还好吗?是儿子不孝,没能接您到这卫地。您一定要好好的,等我回乡的那一天的到来?
谁说黄河不宽,这数里之遥,可曾容得下我一叶小舟?谁说那宋国不远,朝渡黄河,混可抵达,我何时才能迈出这第一步?
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
我再一次渡过淇水。
上一次,是三年以前。我自北向南,身穿新制的红色罗裙,随身携带着两箱嫁妆。虽不多,却是父母为我精心准备,在那个喜庆的日子里,这就是世间的无价珍宝。我也同样记得彼时的心情。即将嫁为人妇,进入一段新的人生,我想到我的丈夫,心里怀着对未来不可掩饰的激动。当然我也有忐忑,因为初次作别父母兄弟,渡过汤汤淇水,前往未知的地方。我向前张望,却无法望见复关,亦无法望见夫君的身影,这使我倍感焦急,不禁潸然泪下。最终,复关还是进入我的视线,我知道他就在不远处等着我,我想到未来的幸福生活,又止不住嘴角的上扬。
可这一切的幸福还是破碎了。这一次,我自南向北,又乘船返回自己的故乡。
回想到三年以前,自己兴奋而焦急的心情,此时我亦是百感交集。
初到他家,我们度过了一段欢愉的生活,琴瑟和鸣,相敬如宾。彼时的我,以为世间莫大的幸福,尽为我占有。只不料,不过一年,所有的幸福都幻化为泡沫,还未等我发现,就已一一破裂。丈夫对我日益冷淡,有时竟终日不归。终于,我鼓起勇气问他,是不是自己犯了什么过错。他却说,我没有错,只是他对我的爱早已不在,我若实在失望,回家即可。
我的心被这无情的话撕裂成无数碎片。想当初我们两情相悦,你侬我侬,难舍难分,这份感情对而言如此珍贵,与你却如粪土!那好吧,既然已无可留恋,我更不会长久挂怀。
淇水依旧缓缓流动,此情此景,亦如当初一般,只是我心再不似当初。我知道,回去面对的会有白眼和非议,但总好过待在你身边。我们就此诀别,自此,无牵无挂。
这条河是深深融进中国人的基因中的,它与我们的血液共同流淌,与我们的脉搏同频振动。它承载了太多的记忆。就在千百年前,这里发生了那些故事,或幸福美满,或寸断肝肠。它自《诗经》流出,淙淙地叙说着往事,再把所有的故事告诉下一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