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组4】暗涌 (周绚)
傍晚时捧起诗集。不知不觉间,星月已悄然攀上楼阁。星光稀疏,皓月搂着玄青色的浓云起舞,时明时灭。我原以为那是一个寻常的夜晚,直至夜雨不请自来。停电后白炽灯光倏地把漆黑归还给夜幕。去取蜡烛时诗集被雨淋湿,墨迹晕染开来。一条宛若河流的纹路跃落纸上,让原本简单的文字变得曲折。
烛影开始摇曳。字迹模糊了,火光却越发明晰,在我的胸膛里灼灼。凝望着那条曼妙的火舌和纸上纠缠的曲线,直到蜡烛把热泪凝成了烛花,我必须去剪下。暗自思量着,如果换做古代,是不是也可以在兰舟催发前、西窗下,掌灯时写一首诗送君归去,抑或迎君来兮?
李商隐的巴山夜雨一直下着,远渡流年。先随西风拂过柳永檐上的铃,再敲进铁马冰河入梦来的夜里,最后横跨破山川的风,直落到这一世的我的窗前。于万千诗词中,邈远古事忽然之间有迹可循。隐秘无穷期,汇成一条永不枯竭的漫漫长河,用雨声倾诉着它波涛之下暗涌的一千个故事,又浩浩荡荡地奔往一千零一。
河上烟波温柔且磅礴,水汽润泽。圆月高挂,我头发如山间高草轻晃,站在河畔望源头,一眼可以三千年。水声打破了夜的阑静,拨响心弦。恍惚中望见春花结成秋实,远方的高楼上传来歌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河水汤汤,望过千百年来无数次斗转星移过的天幕,能诠释太多初歇的骤雨与鼎盛的日光。
留在堤上的名字被裹进河里溯洄,浪淘金沙。时光雕琢令简朴沉淀成隽永,皓白的月光将当时只道寻常的事镀上圣洁。如原木被制成精巧的木雕,连同古朴自然的芬芳一起,装入红黄锦盒。无需珠翠便闪耀着摄人心魄的光芒,不是金银之辉、宝气珠光,是天上宫阙、明月如霜。
一生颠沛百罹,倘若心是圣贤,百年之后仍能被世人从河底泥沙中淘出,再度绽放璀璨金光。雨雪靡靡冻结河流的永夜,岸上松柏后凋,坚毅地站成一种比永夜更长的永恒,亘古不屈。
一去不回的过往在灯火摇曳处斑驳,无法预测的未来在明夜星辰下沉寂。只得这一条永不滞流的河,连接古今,连接那些不朽的传奇。于云雾中穿行,蜿蜒曲折地将无穷的远方与无数的人们相系相连。
令人意难平的是长河伴孤烟。虽然威严之外,它也曾深受凌辱,但是纵有满城黄金甲,如何抵挡得了波涛东去的力量!那铁蹄翻起沙浪,致使河流挣扎着向四面八方蔓延出无数屈辱的分支,几近枯竭。然而最终漫天黄沙都被凝成了眼睫上的一粒尘埃。曾经无数血的腥臭与泪的咸涩落入,河里浸着一轮破碎的血色月光。如今舀起一瓢,仍是清甜。只因它尚未汇成海,却有着汪洋的气魄。
当旁观者竟睁大双眼表演惊诧,推说记不得的时候,看得见雨后明晰的漫天流萤吗?幽暗的晚空记得。听得见风呼啸过百川吗?万里江山记得。感受得到炽热温度吗?千千万万朵,神州大地上,腾飞而起的旭日,记得!
那些沙场尘埃从未消失,只是不复存在!这样一条纠卷着风声腾升至苍穹、日月经天的河啊!途经海岛山岭,凌渡沙丘荒野,裹挟了全盛与沉痛,当然势不可挡。它来自汪洋与皓月,终将长风破浪,将一色的霜洒遍九州。
千古万世的风云化作了清水浊尘,现世安稳它缓缓流。那些火海与惊雷流过却并未流逝,任取一滴都不可复制。让我合上眼帘,去再望一眼。
一眼,昨夜星辰升。他从地面飞升至二十四层,还回“风华绝代”的牌匾,不疯魔而成活。
一眼,香草美人归。屈原于汨罗江畔腾身而起,衰黄的秋兰再度馥郁,迟暮美人焕发新生,不减她昔日风采。
一眼,尘土飞扬起。乌骓马的赤血从黄土返至动脉,风随虞姬的裙袂飘扬,项羽乌金甲未凉。
一眼,清风明月照。李白由湖底落回舟上,酒壶回收剑气啸出的半个盛唐,便醒了终生孤独的醉意。
而我渺如尘埃的生命,也在滚滚波涛里,兀自磅礴。他们一一复活,那些烟尘里沉寂的火苗也自余烬中挣扎而起,此刻就在我的胸口里跳动,随血液暗涌,在无形中令已流淌而过的一切幻化成为有形。正鲜活着,也将会永远鲜活着。
再睁开双眼,人间依然春水向东,曾经诗词里的满月雕弓未能抵挡天狼。该重生的尚未重生,该逝去的早已逝去。流年在风逐浪打中无限蔓延,就是唯一的、最后的亘古不变。恰如瓷器上的冰裂,明月上的阴翳——不需要完美得可怕。错误的倾向与选择恰是历史的可鉴可敬之处。无论是历史人物于我而言,还是历史事件于华夏子孙而言,东风入律或鞠为茂草,得失枯荣都是宝藏。枯木昆虫残骸上,发出的新芽更容易生长成蓊蓊郁郁的大树。那腐朽中挤出的不朽,将遗憾铸为成熟与伟大。
怀揣不屈与悲悯,经过了荆棘载途的峰峦之后,河流自山巅而落,水气腾至九天。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