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孩子》
《被遗忘的孩子》
四月里晴朗的日子,时光凝固成一首歌,像年少装满的心事在天空中沉浮不定。
初夏午后的阳光薄薄的,在空中隐隐约约地,给江晚镀上了一层浅黄色的光。她坐在树上,双手向下撑着榕树粗壮的枝丫,踢荡着两条纤细的腿,歪着脑袋认真地问我:“你说,山的那边,会有些什么?”
在树的槎桠上眺望,就能看见层层叠叠的田野蔓延至远方,还有一望无际的起伏跌宕的山。没有尽头,只有路口,和无限循环的起承转合。
我摆摆手,瞬势揪下最近的一片叶子,叼在嘴边瞎掰扯着:“嗐,谁知道呢,也许还是山,更高也更大,堆在一起又臭又长。还能有什么,可能是条神奇的河,一直向前流啊流,跟着走就出去了。又也许什么也没有,就是个死胡同。”
“外面?”她的眼睛一下子晶亮起来,“我还没见过除了山的东西呢!”
我努力装作老成的样子:“就是有花里胡哨的霓虹灯和吵的不得了的四轮车,黑压压的马路和永远被堵在路上的人。”
其实,我也从没出去过。听说是叫城市的地方,姆妈总指点起它的不好,我耳濡目染地也就明白个七七八八,模糊地从她偶尔讳莫如深的话语里感知到了离别的一丝危机感。出于趋利避害,我毫不犹豫地把它打入不可知不可动的牢笼里。
“要不——”她故意拖长了语调,神经兮兮地向四周望了望,然后贼笑着说,“我们亲自去看看?”
“你疯了——”呼啸的风横冲直撞进我的肋骨,零碎的音节在风中破碎,飞不进她的耳朵。
“来嘛来嘛!”
十六七岁的一时冲动就是这样,揣在兜里叮当响,贴在衣襟上被热血烧的滚烫,莽撞又荒唐,荒唐也不忘撞南墙。
我明明是想说,姆妈不让我们随便乱跑,自作主张的擅自行动会令大人头疼,天黑之前还要赶上回家吃饭。而且,我并不在意山的那边,到底是山是水,还是有什么别的妖魔鬼怪。
可当我开口时,眼神对上她嘴角明晰的笑意,喉管一下子涌挤堵塞,千言万语一点点卡过嗓眼,最终被压在舌尖下,半天吐不出清晰的字眼,哽噎半天,最后就只堪堪打转出一句话——
“那……去看看就马上回来。”
她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很肆意张扬,但又总觉得年轻就应该是这么笑的。
江晚一把抓起我的手,飞快地下了树,开始向山那边的方向跑去。一步,两步,然后是狂奔不止。
风吹过来,我脸上有泪,身上有汗,心头却有光。
少年们身上本就带有一种朝气,我羡慕她们张扬锋锐的棱角,也佩服她们不管不顾的勇气。少年感也是她们犹为珍贵的东西。但是没来由的,我一度认为我失去了这种鲜活的跃动。我会很委屈地想,少年感把我弄丢了。
但是我错了,少年与爱,即便丢失怒马鲜衣,也从未老去。
时间像一个说故事的老人,一步一步走入岁月的深处,留下几页未完的原稿。
渐近黄昏了,渐染着即将落幕的余晖,一边逝去,一边凝固,拥有着无限的可能性。一路的山,沉默无言,在高处俯视我们的无知。我们都筋疲力尽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就像老旧的破手风琴,喑哑低沉。鲜活的心脏就像活跃的火山,每一次的跃动都带着死里逃生的劫后余悸。
但我们仍在挣扎,捏着心里那根颤颤巍巍的线,仍旧奔跑,不曾停歇。
其实,处于私心,我也想偷偷心怀不轨地去窥探那条河流,一条只存在我梦里的河流。
无数次在梦里,我能听见远古森林地底尘封的心跳,像年代久远的钟声,沉重且有力。我淹没于河流,融化在水里,然后一直摇晃下沉,成为它的一部分,拥抱散落的星光,亲吻来往的鱼群。最后一路往南,流逐到一个角隅里,没有悲欢,不近人情,在这盛大的人间里,寂寞地呼吸,像一场不动声色的安静。
有些人是关不住的,因为她们属于河流
,天生的骨子里刻着的逃离。山河奔流,不复返,人间辞别,不得休。
所以这一去便回不了头,也不想回头,只能死命咬着牙,把呛出的血气与泪花不由分说地往着肚子里咽下去,拼命地去伸手去够那似乎唾手可得又遥不可及的真相。于是眼前氤氲得灰蒙蒙的,像极了梦里河面上升腾起来的雾气,夹杂着令人窒息的味道。我转过头,江晚眼里也熏染着醉人的烟,点绘着不为人知的城市梦境,飘浮着油腻的死水。
原来我们本就生活在河流里。
是无辜,但不是无故,人为地把所有的虚假笨拙地剪切在一起,才是真实的罪过。河流把我们所有人卷着前进,最后却把我们抛下了。它的对岸是无止境的黑洞,中心是捉摸不定的强力磁铁,硬拉着你,强留在原地,有时发起脾气,一脚把你踹出现世,最终只能恓惶徘徊在途经的图景里,落下可悲可鄙的叹息。
“可能我们只是被河流遗忘的孩子。”
这个想法突兀地跳出来,我的脑子里一下子嗡嗡地作响,眼前只剩下一片如老电视收不到频道的雪花点的白,轰然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倒下了。失去意识前,我看见了——仿佛是在极目之中,那条悠远的河流是由岁月的眼泪汇成,清澈着,混沌着,奔腾着,遗忘着,燃烧着,长流不息,向我着诉说独立,自由,爱与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