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组第4题】河葬(程芊瑶)
河葬
她走进新家,这里比原先的住处小了不少。一间方方的客厅里塞着一张短沙发、一张餐桌、两张不高不矮的方凳。右侧通向厨房,左侧是一间卧室,卧室里靠墙挨着一张勉勉强强挤得下两个人的床,靠窗则挨着一张小方桌。从窗后向屋外望去,是小区里窄窄的小道,而没有望见她曾经一贯会看见的那条算不上清澈的河。于是她转而看向更远处的大街,看向那里的车水马龙,沉浸在景色之外,她的心底无比地明白,那条河仍在流动——从任何角度来讲。
从那个家搬出来是一天前的事,而要追溯为何站在这里的起因,要从一个月前——不,更早说起。
时值初夏,气温在25℃左右,阳光明媚,清风柔婉。
多么美好的下午。
她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两分钟前她与平时因顺路而一起回家的几个同伴道过别,加快步子匆匆忙忙走过一段,急急忙忙掐着秒踩过一个即将红灯的十字路口才渐渐放慢下来。
除了天气格外地好,这段回家路上的一切都与往日几乎没有差异。唯一的被排除在“几乎”之外的,就是她的心情——今天她想一个人走,静一静。
而理由很简单、也很意外——昨天下午因为一些事情晚回家了几十分钟,她站在家门外,听着家门内来自她父母的争吵声。
她本要开门的手握着钥匙停在锁孔前,她安静地听着。
在逐渐平息的争吵声中,她明白了很多她想了许久都想不明白的问题,比如为什么她的父亲隔三差五才到家里来吃个饭,为什么她问起关于父亲的去向时母亲总是避而不谈,为什么她的母亲从不工作依然能让自己和女儿穿好吃好。
她打开门,一言不发地在餐厅吃完饭,沉着脸离开餐厅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脑子里始终回荡着几句“父亲”以前给自己的承诺。
他说他会经常回家来,然后一家三口一起出去游山玩水。
她从包里拿出作业本和铅笔盒,放在书桌的一边。
他说他以后再也不会隔三差五地回家,不会再只吃顿饭、说几句话就离开。
她又拿出一张被捏的皱皱巴巴的数学试卷。
他却没说过他根本算不上自己的父亲。
她盯着那张不合格的卷子,大脑开始一片空白。
又不及格了。
她在座椅上定了三秒,接着猛地抄起手边的两三本数学教辅顺势向地上摔去。
书砸在地上,震开的那一页上密密麻麻排着红笔的批注。
她的母亲打开门冲进来用吼一般的声音问她怎么回事。
她喘了几口气,红着眼眶望向同样红着眼眶的母亲。
最终她们还是什么都没说,母亲回客厅去看电视,她则坐下来写作业。
一个沉默的夜晚过去了。
后来一连着一个礼拜,她每天在一个人走回家后都听得到吵架声。
又到了那样一个下午,初夏,25℃,天气格外地好。
她笑着与同伴告别,刚走开几步,身后的同伴突然抬高声音问了一句。
“你怎么了?”
“啊?!——什么意思?”
“前段时间,你每天下午黑着脸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就像......得抑郁症了一样。”
“你想多了。我这种人——怎么可能会得那种病啊。”
“因为我前几天刚看了一篇报道,说一个因为学习压力过大而抑郁的学生跳河自杀了,所以我才会往那方面想的。”
“这样嘛?嗯......我家到了,拜拜。”
“嗯,拜拜!”
她和同伴挥了挥手,朝家的方向走去。
抑郁症......吗?
她走上楼,一下一下的脚步声在楼道里一阵一阵地荡开又荡回来。
她打开门,发现妈妈很难得地不在家。
也许是去买菜了吧。
她走到自己的房间里,放下书包,看见了房子后的那条河。
那条河里没有什么植物,更没有什么游鱼水鸟,河水泛着浑浊的绿色,从她站的地方看下去,甚至分不清河到底有没有在流动。
“......一个因为学习压力过大而抑郁的学生跳河自杀了......”
她想起自己的同伴刚刚说的话。
一遍一遍地想,反复地想。
打断这段循环的是身后传来的开门声——妈妈回来了。
不过她并没有去打招呼的想法,而是自顾自坐下,打开第一本作业本写了起来。
妈妈却走了进来。
“我找好了房子,下个月就搬。”
“搬家?为什么?”
“没为什么,你爸那边出了点事。”
“他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你自己准备一下,该收拾的都收拾好,别到搬完才发现丢了这丢了那。”
妈妈叹了口气,走开了。
“你们离婚了吗?”
妈妈的脚顿住了,就像她第一次在门外听见争吵时那样。
“你就这样理解吧,都差不多的。”
妈妈这样回答道,然后走去厨房做饭了。
今天“父亲”没有来吃饭,争吵也没有发生。
家里冷清得像一个空箱子,散发着腐败的寂寞催生出的霉味。
自那天之后的每一天,她在收拾完一些行李后总会对着那条河发怔。
不知道原因,也没想过理由,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并非出于喜欢。
有一天,她看到那里有一个不清晰的人影,站在河边,似乎刚做完什么大事一般,凝视着河面。
她鬼使神差地跑下楼——姑且理解为自己是出于好奇心吧。
气喘吁吁地跑到那河边时,那个人影还保持着刚才凝视的姿态,她于是又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连大气也不敢出,半躲在一棵树后面,透过枝叶的缝隙望着那个人影。
也不知这两人站了多久,直到天色都暗了不少,那个人影终于动了——他鞠了一躬,九十度的。
“你——你在做什么?”
那个人影回过身来,是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至少她现在已完全记不起那个人的五官。
“拜一拜。”
他回答说。
“什么?”
她有点不敢确定刚刚听见了什么。
“人死了、埋下去了,哪怕只是魂丢了,就应该拜一拜。”生面孔说的时候又看着河面,“你看这条河,它本来应该很清,这附近并没有排污厂会污染河,但这河水为什么那么脏,你没想过吗?”
“我......”
“因为只有脏了才藏得住东西,才能把东西都埋起来——这哪还是条河,”生面孔又想到什么似的补充一句,“我的天。”
生面孔嘀嘀咕咕着要走。
“你等等。”她叫住他,“你明天,还会来吗?”
“你想要我来吗?”生面孔盯上她的眼睛,不等已经张开口的她回答,“你来就是了。”
“那你能告诉我——”
“记得来。”
生面孔走了,她看着那个背影又模糊了,而且随着离开的步子,连颜色都辨不出来,有那么几步还让她觉得有些一瘸一拐不太稳的样子。
那个生面孔的背影终于看不见了,她从梦幻一般的着魔中拉回神。
太阳刚下山。
于是就到了“明天”,搬家的前一天,的中午,她拿着一个不大的铅皮盒跑下楼,坐在河边的一排石凳上打开那个盒子。
这是“父亲”在三岁时送给自己的金锁片。
这是“父亲”在七岁时送给自己的钢笔。
这是“父亲”在在十岁是送给自己的一块石英表。
这是“父亲”在去年送给自己的三张专辑。
当时他祝我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
她把东西一件一件翻出来看,接着把东西又一件一件摆回盒子里。
生面孔还没来。
她坐着,等。
太阳又要下山了。
她不等了。
把东西——把毫无意义的礼物、“刚刚死掉的父亲”、一无用处的过去——都倒进河里,面无表情地把盒子也扔下去。然后看着这一切没入青绿的血盆大口,消失不见。只留开口朝下的盒子在沼泽泥潭似的河面上摇摇摆摆地浮浮沉沉。
现在,她不再是那个拥有父亲、并且对“父亲”满怀期待的她了。
最后鞠一躬吧。
她重新站直身子,四处张望,没有别人,没有生面孔——当然,也不需要别人,不需要生面孔。
走吧,回家。
回到搬去新家的前一天傍晚。
房门外,她的母亲催促得一声比一声紧。房门内,她用一种谁也无法看懂的眼神最后看了一眼那条河,带着谁也无法理解的想法从窗子前转身离开。
从此再也不会有人知道这条河中正死着一个——也可能是两个、三个,或者更多——人。
——至今没有下葬。
而每一条河的隐秘都必将永远沉默。
姓名:程芊瑶
学校:浙江省宁波中学
年级:高二
班级: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