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组3】如果一定要踏上一段旅程从午夜到清晨 俞梦飞
探照灯的光从尘雾里射出来,左右摇摆着。三五个人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他们身穿防护服,戴着透明的面罩,手里是细长的探测器。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男孩。他比起另外几个沉默地走在后面的人矮一些,也瘦一些;乱而蓬松的头发被塞进面罩里,压成纠缠的样子。
男孩摇摇晃晃地在这片朦胧的废墟里寻找可以下脚的缝隙,为了平衡有些夸张地手舞足蹈。他哼的歌透过面罩传出来,变成一些断断续续的曲调。
“跟着光明的——太阳飞去吧……去,向远方边疆的战士……把——喀秋莎的问候——哎!”
他走得太快乐、太无忧,终于被绊了一下。
男孩蹲在他撞到东西旁边。一个只有他小腿高的圆桶状物,和周围的其他东西一样覆满了灰尘。他关掉防护服胸前的探照灯,从腰带上取下一支小手电举到眼前。借着小小的光束,他看到桶上有一个很简陋的显示屏,旁边有一些按键。
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抹了抹上面的灰,按键上只有简单的图形符号。他看不懂,随便按了中间的。显示屏忽然亮起来。他等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听见桶里机械运作的声音,微弱但是有些尖锐。显示屏却只是蓝色的空白,没有什么内容出现。
“这个有用吗——?”男孩回头招呼其他人。
队伍里的其中一个人走到他身后,弯下腰看了一眼。
“啊……老古董。快报销了,扔着吧。”他拍拍男孩的肩膀,男孩在裤子上蹭了蹭手,站起来跟上他。离开前男孩又回头看了一眼。
一片灰黄的海,一颗蓝色的星星。
从电池开始,T的零件一点点开始运转。
它看到手电的光,一张放大的带面罩的脸,然后探照灯的光扫过,两个人离开了,脚步声渐渐远去。它突兀地对这一片废墟亮着显示屏。
T是地球上最早的一批陪伴型机器人之一,现在来说,也许是唯一。
它检查了自己的日期显示,距离上一次开机过去了三十九年整。
它看着这个结论,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硬盘里最后的画面里,麦子把它放进衣帽间。樱桃印花的睡袍腰带垂到它的顶盖上,旁边是毛绒兔子玩偶。麦子蹲在它前面和它道别,她说她赶着去看一场戏……一场特别的戏,在特别的时间演。它看她抿着嘴唇压下一点点兴奋,清澈的眼睛闪着光;她轻轻地拍拍它,站起来转身走出衣帽间。
T没能找到关于麦子所说的这场戏的其他信息。也许她没有对它说过。但是麦子什么都对它说,她总是和它聊天;从麦子八岁起它陪伴她快九年,它是她最亲近的机器。
T再次检索了一遍,仍然一无所获。
那场戏结束了吗?
它看着四周:空中填满了能见度很低的尘雾,空旷的场地,没有什么像样的建筑,遍地横七竖八的钢筋的轮廓,杂草和低矮的植被从缝隙里生长出来。
三十九年。
无论如何,它得要去找人。它是一个陪伴型机器人,只有在人类身边它的存在才有意义。
T后知后觉地开始检索可用网络。它只找到一条线路,这个网络空间似乎庞大得无边无际。它犹豫了一下,决定试着接入。幸运的是它老旧的系统竟然可以兼容这个接口,但是这里信号太差,代表网络的光点时明时灭。
它在自己扁平的底盘上转了一圈,发现自己被卡在石块和砖瓦中间。它被设计成可以爬楼梯、走石子路的机器人,但没有手脚,也无法弹跳。
T左右转动桶状的躯干,显示屏一闪一闪。
光亮引来了动物。
脚步声,小石子滚落。T转过来。一只棕黄色的狗凑到跟前,被它的动作吓得后退一步。
狗颈部的毛纠缠在一起,背上深一块浅一块结着灰,肋骨随着胸腔的起伏清晰可见。它应该还是一条小狗。尽管经历着挣扎生存的日子,对潜在的危险仍不够警觉。它冒失地伸着鼻子去嗅会转动的机器底盘。
T停止转动,它不想割伤狗湿漉漉的鼻子。
狗发现这个桶静止了,冰凉得和一切废墟没有差别。
它盯着T,疑惑而懊丧地轻吠了一声。然后出于无聊和偶然产生的一点兴致,开始用前爪扒、用口鼻顶T,希望重新挑逗出似乎有生机的、闪烁的光。
砰的一声,T失去平衡,直直地向前倒在一块五孔板上。狗凑上前把T拱起来,T被意外地解救了。它再次转过来,昏暗的环境中,狗吐着舌头喘息,黑溜溜的眼睛闪着快乐的光。
T斟酌了一下,从库存里调出一个温和的声线。
“乖狗狗。”它说。
狗仿佛被打了一拳,呜咽一声,克制不住颤抖地伏在地上。
T静静地对它亮着显示屏。过了一会,狗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它慢慢站起来,抖了抖耳朵。一滴泪从漆黑的眼里流出来。
T这时才看见,狗颈部浓密的毛丛里藏着一根项圈。
T检测到西南方向的信号强烈且集中,像一根从深不见底的地方探出的细线。它猜测细线的另一端是一个人群聚集地。也许终于有智者推翻了现代文明,让人类社会回归到原始部落。
希望麦子在一个好的部落。它想,最好是前方的那个。
狗一直跟在它旁边,时不时消失一两个小时,然后小跑着回来。T猜测它是去觅食。
早先有一次,狗叼回过一只被咬断颈椎的老鼠。老鼠的一条后腿还在抽动。T的显示屏的光照在未凝固的、亮晶晶的血上。第二天那只老鼠变成冰冷僵硬的一坨褐色。狗晃悠过来低头嗅了嗅,责备地看了T一眼,转身跑开去。
它们前进得很慢。T不断绕开难以逾越的障碍物,驱动老旧松动的齿轮,在这片残骸的汪洋中蜿蜒出一条小径。狗在它周围随意地兜圈子,或者找到某个平坦的地方,枕着前爪无所事事。
夜晚来临的时候,T找到一个无风的遮蔽处停下来,狗蜷成一团靠在它身上。这个稳定的热源对T运转了一天、微微发热的装置不怎么友好,但是T不躲避。
T想起麦子小时候偷偷钻进衣帽间,在一堆柔软的布料中间搂着它入眠。小女孩轻柔的鼻息有节奏地呼在它冰凉的外壳上,像一群迁徙的飞鸟,接二连三落到树梢,安心地收起翅膀。
它们一点一点接近着信号越来越强的方向。
T并不感到急切。它们依照自己朝圣般的步调前进着。尽管T松动的零件时时发出烦人的噪音,提醒它时间有限,即便是对一堆钢铁的构造来说。但它一点也不急切。它看到狗一颠一颠的身影, 或者想到麦子温柔的眼睛,它就感到安宁。
某一天,一个蒙古包状的轮廓在远处浮现出来。
那天晚上狗睡觉的时候,T静静地望着那栋建筑。它在天边,和它们之间相隔一片广袤的沙尘,像一幅困惑的画。
接下来的早晨起了一场大雾。天气转冷,空气湿漉漉的。狗醒得很早。
它们再次上路,傍晚的时候接近了蒙古包。
蒙古包很大,有一个小型体育场那么大,用厚重的白布遮罩着。前面人为地清扫出一片空地,以浅浅的沟壑划分出一个一个的方格;可能有一天会生长出来的作物还在贫瘠的土壤下沉睡。
狗竖起耳朵,它闻到了人的气息。
令T奇怪的是,它探测到蒙古包里的人并不多,男性占大多数。这不符合它的部落猜想。
T停在一块足以遮蔽视线的残骸后面,开始连接网络。这是一个公网,不需要额的外登陆许可。T很快连上了。
最初的几秒发生的事情难以形容。
T感觉自己回到了出厂设置的时候,或者被一瞬间完全分解,到虚空里打了个盹,太过迫近太阳黑子而变成一团蒸汽……汹涌的数据浪潮几乎掀翻它的代码序列。
海浪归于平静,意识原路返回时,T发现自己回到了过去。
废墟不见了,沙尘、夕阳不见了。一片泛着冷光的高楼组成的迷宫匍匐在面前,人流和车流像蚁群一样在自发形成的队列里穿行,闪烁游走的霓虹灯欢庆又一个夜晚的降临。
T紧接着意识到它没有真的回到过去,而是身处在一个和原先地球上的场景一样的网络空间里。
它茫然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象。然后它很快理解了。千真万确。人类文明没有随自然的枯萎而流逝。依靠数据网络,他们孕育出一个新世界……剜去血肉,敲碎筋骨,他们让躯体被黄沙掩埋,在黄沙中腐烂,最终成为黄沙——他们一起,为崇高的私利殉道,重生,进化成幽灵一般的存在。
之前那样的安宁,T突然想到。它曾行进在永远沉默的衣冠冢上。
T被一阵嘈杂拽回来。它感觉自己的意识猛地跌回这个金属壳子,一直撞到地上才刹住车。
声音从蒙古包的方向传来。
T看到两三个男人掀开毡布,倚在门框旁边。他们穿着白色泛黄的防护服,没有戴面罩,抬起眉毛尽量地大笑。空地的另一边两个身影相互追逐,夕阳的余晖把他们染上光晕。它认出其中一个是狗,另一个最先在废墟里见到的男孩。
男孩甚至没有穿防护服外套,一件皱巴巴的t恤挂在他精瘦的身体上。他撒开脚步,矫健得像一只狗。而狗也正如一只狗那样矫健。男孩带笑的尖叫和狗吠交杂在一起。他们打转,交错,一次次扑向对方,像一出酣畅淋漓的旗鼓相当的默契十足的马戏。
某一刻,狗有预感似的忽然扭头望向T,它停顿了脚步,轻轻摇了摇尾巴。男孩正好追上来,他们扑到在地上,抱成一团打滚,皮肤贴着皮毛、裹着黄沙。
蒙古包旁的一个男人往这边喊了些什么,男孩松开狗,站起来抹了抹脸。狗也一骨碌爬起来跟上。他们一前一后小跑向蒙古包,男孩边跑边喊回去:我们留下它吧——
那个男人撩起毡布等着他们。男孩一侧身钻进蒙古包,狗跑到跟前犹豫了一下,也钻了进去。男人最后进去,放下了毡布。
黑夜压下来。
T重新回到避风所时,它才想起狗不会回来了。它静静地呆了一会儿,再次接入网络。
它回到从前那幢房子在这个世界相同的坐标处。
那幢房子没有变:浅黄色的墙体上爬了半边的爬山虎,前院长着精心修剪过的月季,除草机躺在栅栏底下。
T感到它的齿轮微微颤动。
房子里只有两个人。女主人坐在客厅里,腿上摊着一本《圣经》,看上去甚至比三十九年前还要年轻一些;男主人在书房里面对一台笔记本电脑,他脸上几乎找不到皱纹,一直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也不见了。他们身上呈现着一种瓷器一样规整圆滑的光泽。
楼梯一侧的墙上依然挂着照片,T一张张仔细地看过去。有的人长大了,有的人变年轻了,有的人消失了。
麦子消失了。照片墙上有她的姐姐穿着白色婚纱,有她的弟弟戴着博士帽手握卷轴,有年轻版的她的父母对着前方微笑,甚至有她本该去世多年的祖母,却没有她。
T第一次感到不知所措。它检索了整个房子,没有找出一点麦子存在的迹象。没有照片,没有衣物,没有丢得到处都是的书和杂志。什么都没有。
它的视线再次经过照片墙。十多张大大小小的光洁的脸对它露着完美的笑容,好像精准测绘再复制建模的产物。它忍不住盯着他们看,试图回忆起他们被打磨以前的样子,却不能够。
某一刻,T突然发现如果角度合适,并且仔细观察,就能看到定格的相片里,每个人头顶上方悬着一串微微浮动的、透明的数字。
数字。
麦子从来不喜欢数字。小时候是对算术练习的厌烦,到后来渐渐演变为对无处不在的数据本身的反感。她经常沮丧地从外面回来,侧躺着蜷缩在床上对T说,数字偷走了他们的灵魂。
T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最初它只能笨拙地闪一闪显示屏,表示它听到了。看到它这样,麦子会莫名其妙地心情好起来,伸长手臂拍拍它。
但是麦子真的说过很多次。最后一次她这样说的时候,T停顿了一会儿,屏幕上显示出一行字。麦子惊奇地从床上爬起来,光脚踩在地板上凑过来读:数字给了我灵魂。这是从其他人那里偷来的吗?
哦,T。她说。
她盘腿坐在它旁边,静静地靠着它,温热的脸颊贴着冰凉的外壳。过了很久,久到T几乎以为她睡着了,她才开口,梦呓一般地说,不是,不是的。灵魂大概没法被偷走吧,我想……也许他们本来就没有。
麦子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变成了有节律的鼻息。
不久之后的一天,麦子照着一本红棕色封皮的小册子,在T里输入了一串数字。她按下保存以后,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那本册子在火光中一点一点塌缩成灰烬。
麦子站起来,打开房间的窗户让烟散出去。她回到T旁边,抱着它说,永远,永远不要告诉他们。
她说了很多遍。她的眼泪从脸颊滚落,滴到T的顶盖上,在凹槽处汇成一个浅浅的水洼。
T退回接入网络的初始状态。它找到了那串数字,就在它的硬盘里,“《伊丽莎白》唱段”和“新年清单”中间有一个文件叫做:麦子。打开来,里面只有一串数字。
T把数字输入网络。
一分钟,两分钟……什么都没发生。
T感觉它到浑身的齿轮都在焦虑地相互摩擦,流窜的电流滋滋作响。
“嗨,T。”麦子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它猛地转过来。
是麦子。站在那里。十七岁的麦子站在那里,朝它招手,另一只手插在棒球服的口袋里。她微笑的眼里透露着失望和一点责备。
T感觉它颤抖地更厉害了,显示屏上慢慢打出一行字。
麦子在它前面蹲下来。
“只是……还没有和,她,道别。”她轻轻地念。
她终于放松地笑起来,像一只白色的海鸟舒展着翅膀。
“走吧。”她催促。
一瞬间他们回到了地面,夜幕缀满星光。无垠的废墟中央,或者尽头,他们并排坐着。风沙继续不休止地向前翻滚,途经他们身侧,他们听见叹息般的咏叹调。
他们静默地并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地平线开始变得透明。
“那么,再见。”麦子侧过脸说。
T从她的笑里、从她满脸晶莹的泪里看到自己残破而荣光的样子。
它一下一下,清空了那串数字。
光线涌来,清晨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