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组4】《渡夜》庄祺玥

透明的胶水用来粘合人心，售价却是一斤灵魂。——题记

“我有一面镜子。我有两颗心脏。”

从那个梦中醒来时，我仿佛刚刚挣脱吃人的鬼魅，左胸腔里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碎发凌乱地黏在额前，面颊泪痕如风干的血渍，脑中一片混沌。

我做了几次深呼吸，清醒神志，转头看到墙角静静摆放着的梳妆台，上面的镜子里照映出我的模样。头发很乱，脸色很差。

闹钟滴答。窗外的天空昏灰苍白，如此无力，像是已病入膏肓，贪婪着最后一丝温气不肯吐出。

我顺手关上床头幽幽发光的灯。

“又忘了关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

我打了几个哈欠，躺在床上。

“昨晚……”

我只觉眼皮说不出的重，似有什么拉扯着我再次坠入梦中。

傍晚六点半，时光被割裂成两半。它不属于白天或黑夜，像一个分界点。

残阳余光尽散，黑夜开始吞噬人间。鬼魅游行，孤魂哀嚎。

我开一盏幽暗的灯，坐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人撕下一层血淋淋的人皮面具，露出一个被血迹斑驳的模糊笑容。

“你是谁？”我问她。

“你是谁，我就是谁。”她回答。

荒唐。但她不等我再说什么，朝我伸出了手。那一瞬，我像是被拉入一个漩涡，只觉世界天旋地转，身体直直下坠。

“彼岸之门，暮时方启。”

我再清醒时，见到自己与她同在一叶舟上。舟轻小如雾，浅浅浮在一江静水之上，唯有舟尾漾开的澜痕划着前行的痕迹，沉重得如巨石坠湖。天空一片黑暗，不见残阳，甚至没有光，但我依然能够清晰地看到周围的一切，她、舟、水。

“这是哪儿？”我问她。

她没有回答，只望向彼岸。那里灯火通明。

小舟近岸，但水面依然是浓厚墨色，光像是被无情吞噬，甚至来不及挣扎。有声音顺着水面而来，漫过小舟，直至耳畔：

“人类啊，你为何来此？

“这里没有华美的伪装与修饰，

“这里没有高贵与可耻。

“带着你的灵魂孤注一掷，

“无论放弃或是坚持，

“都是为了等待明天的落日，

“祭奠你的今世……”

舟缓缓靠岸，没有多余的晃动，恰到好处。

她一言不发，往岸上走去。我只有跟上。

这里灯火通明，但我什么都看不见，除了无边无际的光芒和她。她在前面只是走，并不回头，我想拉住她问明白，但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不可改变。似触手可及，但永远遥不可及。

不知走了多久、多远，她终于停下。

“您好。”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但我并未说过一个字；或许是她，但她望着我，一言不发。

我抬头，眼前似乎是最明亮的光芒，但又好像是一片黑暗。虚无，是彻彻底底的虚无。

她手里紧紧攥着撕下的人皮面具，抑制不住地颤抖。我茫然而不知所措。

“又是一个人类……说吧，要什么？”

话语幽幽入耳。我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一触即断，若游丝。有厉笑不知从何处传来，像是阴谋得逞后的放肆猖狂，如鬼魅狞笑。

“胶水。”她对着光芒说。

“一斤灵魂。”

我看向她。她突然发出凄厉的惨叫，手中血还未干的的面具落地，面具上的微笑的面容扭曲着，像怪异的图案。恐惧推着我后退，但像有一面墙抵在我后背，动弹不得。她跪伏在地蜷缩着，抑制不住地颤抖。我的心脏好像也在颤抖，但很奇怪，是在右边胸腔。

“拿好——”她的声音也在颤抖。

我伸出手，有东西落下。

“走……”她拖着步子，沉重地往回走。掉在地上的面具已不见，不知何时被人拾起，只余下未干的血迹，凝固了猩红的光芒。

我们再次乘上那一叶小舟。

“这是什么？”我问她。

“胶水。”她声音沙哑。

“胶水？”

“黏合人心。”她突然看我，但我看不清她的眼睛。如此模糊。

岸上不时传来凄厉的惨叫，尖锐地划过水面，像是拼了命要撕裂这一片黑暗或是那一片光明。

“这是哪儿？”我问她。

“夜的彼岸，灵魂交易处。”她将原本攥着面具的那只手浸入水中，“人可以买到任何东西，但必须出卖自己的灵魂。比如这瓶胶水，可以用来粘合人心，售价是一斤灵魂。”

“但为什么——”

她的指尖突然划过我的右胸膛，撕裂的感觉生生打断我的话语。有一颗心脏，在她的手心跳动，缓缓滴落着的，不知是鲜血还是水珠。我看到那颗心脏破碎支离，早已不堪。

“这是你的心。”她用另一只手指向我的左胸膛，“那是你的心脏。”

我望向她，不能言语。

她拿过胶水，黏合着一片又一片残破不堪的心。鲜血风干，一道又一道猩红攀附在她苍白的手上，分外显眼，甚至可怖。我见舟尾漾开的水纹愈来愈浅，像是时间愈来愈慢，直至静止。她抬头望向我，双手捧着一颗黏合完整的心。我依旧看不清她的眼睛，就像看不清舟下水面，分不明黑暗天地，探不尽彼岸光明。

她让那一颗心重新回到我的右胸膛。心再次跳动的那一瞬，我只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涌遍全身，与血液相融。而她带着微笑，像释然，但又如此无力而苍白。

水面忽然翻起波澜，小舟随之晃动。天空霎白。像有人一下子撕开伤口结的痂，鲜血涌出。

“无数破碎灵魂汇成的河，渡着人去往夜的彼岸，继续出卖自己的灵魂。”她的指尖轻轻划过水面，惊不起一丝波澜，“人为何愚蠢至此——贪婪地出卖灵魂，肆意地让心破碎，只剩下心脏跳动，变为麻木的行尸走肉。”

“你是谁？”

“你的灵魂，你的心。”

小舟倾覆。

“人类啊，你为何来此——”

我渐渐沉入水底，又听到这漫过天地的声音，裹卷着黑暗和光明，将我淹没。

再睁眼时，我与她已回到来处，镜子前后。

她依旧戴着人皮面具。和之前的一样，我的模样。胶水静静躺在我的手心。

“好好用它。”她说。

我将手放在右胸膛，心在跳动，同心脏一样。它看上去依旧完整，所以将继续任人切割，继续鲜血淋漓，如她一样。

她看着我，慢慢消失，带着微笑。我看清了她的眼睛，拥有比舟下水面更深的黑暗，埋葬者比夜的彼岸更亮的光明。

“知道吗，这个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怪物，披着最精致的人皮，穿梭在大街小巷。我们是鲜活的行尸走肉。我们在最光明却也是最黑暗的地方，用至高无上的灵魂，修补着残缺的皮囊。

“心跳得累了，歇一歇吧。”

镜子中剩下的还是我。

再次梦醒。窗外一线飞鸟掠过苍白的天空，黑得有力，但又悲凉。

“真是的，怎么又睡着了……”

左胸膛的心脏在剧烈跳动。

亮了一夜的灯泡微微发烫。

德清县高级中学高二四班庄祺玥

指导老师：许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