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组第4题】恸(卢恺欣)
恸
龚二总算是在汴京河边安了身,不到三年有了妻室,后又被指派去汴京河那指挥造桥,桥造功成,自己的地位也一步步攀高,日子过得不算极端富足,但也相当稳当。可只有一件烦心事,仍像锁一般缠着自己,那便是他弟弟龚三,整日邋里邋遢地跑东跑西,无所事事,时日长了,便被人唤作龚撒,他倒也毫不在意。
前些天龚撒喝醉了酒,大摇大摆地走呵斥路人也就罢了,竟然闯进一家面馆,狠狠地将里面正擦着桌子的侍女强拉到房里,一会酒醒了才猛然发觉自己犯下了事儿,忙整理了自己的破败衣服,急颠颠地赶将出来,逃回龚二给他腾出来的小房子里不肯出来,等那面馆的来讨人,却也只能让龚二自己掏钱,好在龚二的眼睛生得好看,自然带一丝歉意,他贴着脸奉承几句好话就能将那些人请走。
年节日,一晚上龚二都没有回家,到了将近半夜,他才撞进家门,浑身酒气,又猛地冲开龚撒的门,恶狠狠地瞅着他,嘴里咕噜地冒着声音,像是喉管里全是血一般,呆看了片刻,龚撒才依稀理清哥哥冒出的三个字“汴京河”。等他回过神来,哥哥早已不见,就像从未来过一般,龚撒不由得怀疑自己喝酒多了竟起了幻觉,再一想,哥哥从不醉酒厮混,怎的可能有今这般情状,便愈加肯定了,哈哈大笑两声便轰然睡去。直到第二天,被一阵阵哭闹声吵醒……
起
汴京河边
喧闹声还是像往常一样,大大小小的商铺都生起来热腾腾的蒸汽,虽是年节,吆喝声却还是很懒散的此起彼伏。龚撒穿着被洗褪色的衣服,却是一脸的干净气爽,他已经有多久脸上的污垢几乎遮住眼角,已经有多久闻着自身上的杂味浑不在意,今日他却干净得像个人样,他终于知道自己还能干净得像个人样。
昨日一早便被吵闹声惊起来了,正一脸鄙夷地挪步出门,却瞧见嫂嫂蜷曲在墙角,浑身发着抖,泪水不住地往外面涌出来,却没一点呜咽的声音,纳入门的小妾阿媚也红着眼,仿佛被隔离事外。龚撒纳闷着歪歪头,一下子瞅见一群人在自家小院里围着个什么物件,比比划划的,他挤过去,猴子似地窜过人群,定睛一看,险些昏死过去。哥哥龚二正仰躺在地上,早已没了生气。嘴唇紫得发黑,鼻梁上密布着小黑点,脸上青白得均匀,头发湿溜溜地耷拉在一旁,在地上画出一条条没规则的水路,可他那嘴角却格格不入地略扬起,仿佛在笑。龚撒一股冷战,呼啦一下挤出人群,听见人们叹息着说龚二喝醉了酒,失足淹死了。他回到自己那小屋里,呆坐到晚上,才忽然冒出泪来,他回忆着哥哥早上总把饭留一份放在小屋的台阶旁,总为他解决所有麻烦……
一直到半夜,他仍然不敢睡去,脑中撞击着浑浊的三个字“汴京河”!
稠
冷面心未凉,却随利杀情
苏涞无法安睡,她犹记今日白天她惶惑地去买来一包耗子药,再跌撞着回到家,不顾丈夫疑惑的表情,倒在一间狭窄的客房里,锁了门才敢大口大口地喘气。
她想杀一个人。
十年前嫁给了龚二,当时自己姿色不错,家境也还算富足,两家人见着还算相配,便也没多想,成了亲。早先时候,龚二儒儒的样子还具备着书生气,讨人欢喜,可时日长了,龚二仍这么冷冷的,就算曾给过的那点温情也早已沉默太久,日子渐渐没了意思,只感觉在熬时间,倒也没多的什么。可是有一日,丈夫竟突然起兴要娶个小妾回来,苏涞虽面上不吭声,心中却似被冷冰锥扎了一扎,隐隐生疼,心中不知是妒还是恨。心想着丈夫对自己冷冷淡淡,胳膊肘早已往外拐了几回,怕是那含情脉脉全留给那小妾了,她便再难抑制自己。她素来要强,满心以为丈夫被自己管得服服帖帖,到如今才发现丈夫从来没在意过她。更让她忧心的是自己的儿子阿栋,若是那小妾得煞星保佑生了儿子出来,今后必和自己这段争夺家产,在加上那猢狲龚撒,到时候龚二若有偏心,这母子二人该怎么过活,阿栋的未来怎么还能找到光亮!
她想了很久,有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自己与丈夫也许早没了情分,只是一同过日子的伙计,必得趁他还没跟那小妾弄出点什么糟心事,先除后患才行。可是那小妾没了,丈夫还可再找,这事必得斩了草除了根,才可安稳。自己便是守寡,也有个阿栋与自己一同,再加上丈夫以前提及过的那几千贯的家财,自己也终可以做回主。于是她紧紧地捏了捏手中的袋子……
临
恨多日,冷心肠,殊不知,欺慢欺慢
阿媚仍记得那天,自己理好衣襟,准备加入这龚家小院,这院子虽小了,但是仍还算不错,毕竟自己是丧了子的人,虽外人大都不知此事,自己却早已作践,这一生,她只想要一件事,当年是谁把命从自己的孩子那夺走的,便从谁那讨回来。盖头垂在她面前,外头并不热闹,她嘴角却泛起一阵阵笑:儿子啊,我就算是贱了自己,也要杀了这个把你夺走的魔鬼。阿媚清楚得很,自己的容貌家财让那个龚二入赘过来都绰绰有余,这次必不会失手。
当年她才刚生下儿子,丈夫就被诬告,发配进了杂军,俸粮少了许多,但一家人至少还是可以住在汴京河边,再加上自己母亲自老父亲死后出了家,家底还很殷实,一家三口过日子还是快活。可是,充了杂军的丈夫被指派去造汴京河上的桥,就再也没有回来。几日后才知道丈夫被那河水淹死,冲到哪去都不知道了。那天阿媚没有哭成,儿子忽然染了重病,她登时忙慌不过来,几次看病却没有结果,一下子就是几个月,殷实的家底却没那般耐耗,家里的物什依稀也典卖了,儿子仍整日的发热咳嗽。她这才想起丈夫之死,赶忙帮着儿子跑到工地上去找那总管。那总管威风凛凛地站着,眼睛格外的好看清秀,可阿媚哪有心思管这些,连哭带拉地求那人行行好,给点治病钱。可那总管甚而没有正眼看她,只是随手给了几文钱。阿媚一赌气便不回家了,随便找了个近旁为修桥正准备拆除的屋舍,将儿子安顿在一张破旧的床上,急乎乎地到城里去买药。待她蓬头垢面地回来时,那房子已经倒了,她瘫在地上,直到午夜才回家,不由得仰躺着昏死过去。
这些年她岁老了些,但靠着自己的那股子不服软的劲,再加上母亲传下来的绣工,在汴京城也算是站住了脚跟,有了点名声,闲下来打扮打扮仍惊艳,复仇的急切猛然冲了上来。
前些天龚二携一家人去汴京河边玩,阿媚的心似乎又被勒了勒,她强忍着内心的翻涌,趁着没人注意,寻见身旁那个小药摊要了砒霜,那小厮问她为什么买那么多,她冷眼瞧了瞧他,“我要杀人!”
恋
往事随风飘,今日重比锤
龚二早先只是因为那女子的容色而喜欢她,后来却发现她隐隐而难接近,再加上她自己挣出来的家财和地位,心中越发的钦佩,便无可救药的爱上了他,更奇的是,那女子竟嫁了过来,甘愿做个小妾。可时间久了,那小妾的特点却让龚二逐渐忧心起来,便有意疏远了她,可自己的正室对他也越来越冷,龚二知道自己曾怠慢了苏涞,于是更细心地对苏涞好,才发现其实正妻那种飒爽但又有时有些柔弱的刚直性格才是自己最欢喜的。
前些天一家一起去汴京河,看到那让自己有所成就,一生受益的河,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骄傲,他看看妻儿,忽然发觉这阿媚有些眼熟,他想了一路,顿没了赏景的欢畅。忽的发现阿媚偷偷离了一队人,心中生疑,便悄悄跟在她身后。目睹她那冷冰冰的小嘴中吐出的四个字后,他心中一凛,竟然是她!
他装作无事,回到苏涞身边,心中却再无法安乐下来,那天她拖着孩子来求我帮忙时,污垢满脸的,怎会想到竟然是个美人坯子,还是朵带着毒刺的玫瑰花!怕是她认定我害了她,要来寻我复仇,听说那时候那些拆除了的房子下面掩埋着一具小尸体,难道?
龚二一下子惊醒,几年前的事又重新涌入脑海……
就等着年节一来,家里的出入人越来越多,再动手便不易被发觉。阿媚准备好了!苏涞也准备好了!
逝
一言破,江河如梦,丝网俱裂
阿媚那日回了趟自己的家,和这间共苦多年的屋舍好好道别,她险些流下泪来,未想到自己冷了这么多年的心竟然因为这冷冷冰冰的砖瓦忽然涨热,她深吸口气,拾步进了房间。忽的发现母亲竟坐在炕上,她虽已年迈极甚,看起来却轻轻然一身,就像任何时候都会飞走一样。阿媚轻轻关上门,正纳闷着母亲怎么突然回来,母亲抢先张了嘴。“媚啊,难困下,多痛畅,昔日放手求释怀,今日重拾为仇忙。何苦来?”阿媚一愣,蓄在心头几年的痛忽然决堤。多年前丈夫身亡,儿子生病,她一焦头烂额,心想着不如一死了之,可心底却不认那命。走投无路求助无果,便将儿子丢在那里,对老天许愿,若你愿让我儿子活,便别让他被压死在这屋子下,便让那群杂军找到他,若是要他死,压死只是一瞬,病死却痛许多。她心里却知道,自己已经绝望,儿子死了也好。可是儿子真的死了,她瞬间又悔恨起来,认定是那个混蛋龚二害的,一心想着复仇,今日母亲点破,她才明白自己这杀人的念头其实是为了给自己赎罪过。想通后,她将那一袋砒霜埋进了地里。跪在汴京河边,流下泪来。
醒
擦眼看春朝,春朝笑颜好
苏涞终于有了时机,她把着砒霜偷偷潜进厨房,摸着黑找寻那桶龚二要喝的酒。突然她手一抖,摸到了几张纸,厚厚的摸起来有些粗糙,这纸放在厨房实在奇诡,她便偷拿了纸,一狠心,又抽了抽手心有不忍,但最终还是将毒药倒进酒中,多年的情分竟然使她险些流出泪来。苏涞回到房间细看那张纸,那竟是丈夫的财产遗嘱,他已经写好了!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九百贯归给阿栋,再加门前两亩薄田,两百贯归给正室苏氏,剩余归给龚三,另五十贯归给妾养老。苏涞双手抖动得厉害,才明白丈夫一直更关心的是自己和阿栋,不由得淌下泪来。忽然她猛站起来,擦干泪往厨房赶去,幸而那桶酒并没动过,她赶忙将桶扔掉,发现一旁落下了当年丈夫给的珠宝,连忙拿起来好生擦了擦,赶忙去寻丈夫,她要好好服侍丈夫,好好对待他……
殇
令往事随风飘,掩今日心受戮
龚二心事重重地回家后,用银针测了测酒,果然有毒,他没想到自己竟有这么大的过错,心中一阵发寒。忽然他发现那遗嘱竟不见了,顿时火烧眉头,四处找寻起来,倏忽间,地上一个什么物件闪闪的刺眼,一看,竟是自己给苏氏的定情珠宝,再一看那珠宝崭新崭新的,定是主人常擦拭的缘故,上面没有油渍,看样子是刚才丢落在这里的,龚二顿时凉了心,难道要杀我的还有这个同床十多年的女子!再一想那遗嘱也已不见,心中便认定了,家中两个女子竟都要我死!他已心力憔悴,再无心想妻妾为何要自己死,出门吃酒解惑去了。
酒馆正隔着汴京河,他看到这河默默地流淌着,无语无辜,那栋桥伫在河上,被夕阳润洗得清爽美丽。他忽然想作诗,却再难有什么才思。闷头喝着酒,心里却始终没被这酒焐热。他回了家,找见弟弟,心里满是对自己的一生的罪过之恨,心中想着那汴京河,成了自己,又毁了自己的汴京河!他晃荡着又出了家门,突然感觉背后被人猛地推搡一把,顺势摔进了汴京河。他不会水,也懒于挣扎扑腾,似乎听见有人声喧闹,随着越来越响的嘈杂,龚二慢吞吞地下沉,下沉,忽然刚才找不见的才思突然闪现。
汴京河边灯火珊,河成我来又欺慢。多年锁仇不外展,于我血肉枯而简。
汝河汝流无人厌,却藏多少心肠断。今日取我坠入天,心中无数多感念。
罢,他回了几次味,像是回看了自己的人生,不禁想要放肆大笑,可早已没了剩余的气息。于是他用力上扬嘴角,感受死亡的冰冷舒畅尽浸透自己的全身,将最后一瞥留给汴京河。岸上那个不知名的黑影,那个伸手推下龚二的人,消失在汴京河的光影中。
天上仍有汴京河,隐隐秘秘多少事!
卢恺欣 杭州第二中学(滨江校区) 高二 11班 指导老师:盛旭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