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组第5题】背叛的晚霞(余秋颐)
伊芙
我围上一条黄黑相间的格子围巾,让红发自由地散在肩上,把穿了羊毛袜子的脚塞进棕色的棉靴里,推开沉重的大门——在淡得几乎失去颜色的天空下,走进了,XX19年12月31日的第三十个早晨。
拐进那条充满虾干肉汤味的小巷时大概六点半,馄炖店的阿姨盛好了第十二碗馄炖,刚好与我对上视线——但是不了,我今天想吃便利店的饭团,就不做第十三个顾客了。我冲着阿姨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她别过头之前的表情有些许松动——这个表情我观察过十五次,应该是迟疑的意思——她大概不认为·对不会成为顾客的陌生人表现好意是一个好的选择。
我停在校门口,看了一眼电子表,还差……大概十秒钟吧,再等等。我用脚尖点在台阶上打着拍子——三、二、一——
“哈啰,安吉拉,今天的发型也很好看哦!”我跳出一步,重重地落在扎着整齐高马尾的少女面前,夸张地赞叹道。
她像昨天那样退了一小步,“我每天都是这个发型啊……”盯着一尘不染的皮鞋小声嘀咕。
我们一起走进了教学楼。在上楼之前,我等着安吉拉的一个问题……
“伊芙你为什么要染发呢?”
……
“跟昨天一模一样啊……”
我趴在书桌上,耳边是历史老师操着机械女声一样的口音,讲述着我早已烂熟于心的课文。我捏着铅笔在课本上随手划拉。
“二十九周目,失败。”
“三十周目,action。”
安吉拉
我在六点钟的闹铃响过第二次之后起身,给洗漱以及更衣留下了不多不少的时间。早餐是苹果、吐司和牛奶,最佳的营养搭配。六点半刚好走出家门,我乘上29路公交。这是XX19年12月31日的早晨。
下车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校门口那一团惹眼的红色,我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三、二、一——
“哈啰,安吉拉,今天的发型也很好看哦!”
“我每天都是这个发型啊……”我像平时一样小声说道。心里却不自禁地有点开心。不过,好看的应该是伊芙才对。伊芙本来就个子小小的,很可爱,还很会打扮自己,还有就是……这个学校的女生都扎着高马尾,男生都是寸头,只有伊芙披着过肩的红发。女生披头发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更不用说染发,会引起同学间不必要的注目不说,最重要的是违反了校规,还会被老师们误解成不良少女。尽管过问别人的私事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伊芙你为什么要染发呢?”突然从嘴里蹦出的问句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不安地小声补充道:“明明长了一张很乖的脸……”
伊芙靠在楼梯的扶手上回头看我,“《单程票法案》上写过了吧,偏见是一种错误的思想哦。”她歪着头,嘴角带着狡黠的笑意,我却感到寒冷。
“我错了……”
伊芙
“历史是必然的吗?”
偌大的教室被切割成全等的四十块,四十个学生,清一色的白衬衫,西装裤,十六七岁的青涩的脸没有多余的表情。简直就像一台巨型机器里的同种型号的零件。
“以政治制度为例,奴隶制,君主专制,君主立宪制,共和制……如同达尔文所提出的自然选择,不再适应新时代的制度会被淘汰。历史就是在这不断的‘纠错’中维持着看似‘必然’的轨迹,然而‘纠错’是有代价的。暴动、战争、政变……人们错误的思想带来了太多不必要的牺牲。”老师可以留下了十秒钟的笔记时间。没有小动作,没有讨论。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接受新知识,也没有违法校规的风险,认真听讲是最好的选择。
“现在,”教授历史的朱莉亚老师转身,她面对着学生们,嘴唇抿成一条严谨的细线,“谁能告诉我,人类会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呢?”
几乎全班的人都举起了手。所有人都做过预习,联系这节课的主题,得出正确答案并不难。
“安吉拉。”
安吉拉
“‘单程票’计划,由伟大的脑科学家亚历克斯提出,第69任总统罗曼启动,如今是普及全世界的发展战略。……”当众发言并不是我擅长的事情,但它是“正确”的,因此我在被老师约谈过三次之后也学乖了。我尽力地压低声线以掩盖声音中的颤抖,太丢人了。“……这一贯穿人类余下全部历史的计划,在消除所有错误思想的同时,也消除了人类社会偏离正轨的可能性,它引导人类走向唯一正确的未来。”
“呼……”坐下的时候我无意瞥见了坐在窗边的伊芙,她侧着脑袋,手支着下巴望向窗外,肩头的红发悄然滑落,像笼中的红鸟失落地收起羽翼。
伊芙
“午饭几楼吃?”我和安吉拉顺着人流走向食堂,她没有马上回答。这是少数几个会使他犹豫的问题:一楼的菜品不怎么样但是省时间,可以空出更多时间自习;在二楼可以最大程度地摄入营养,但是从排队到用餐都很花时间。当然,过于奢侈的三楼和卖垃圾食品的超市,完全不再考虑范围内。
“单程票警告!”我捏着嗓子叫道,“犹豫是错误的思想!”说完伸出一条腿去绊她,她好脾气地笑着躲开。和昨天一模一样。
征兆其实一直都在。在这个国家的语言体系中可能不大明显,但人们已经停止使用“昨天”、“明天”、“过去”或“未来”这样的词语,而英语之类有各种时态的语言,则只剩下一般现在时。在“单程票”体系高度成熟的今天,人类历史迎来了停滞。没有任何思想是完全正确或错误的,“单程票”计划在抹去人类一切错误的思想的同时,也抹去了人类通向未来的唯一可能性——这个社会不曾脱轨的唯一原因,就是它从来不曾真正前进。我是在度过了二十五个周目之后,才想通了这一点。在世界停滞了不知多久之后,我突然“醒”了过来,我将这之后的每一个“XX19年12月31日称为一个周目。每一个周目,我都在试图唤醒一个人——安吉拉。
我听过关于鲁迅“铁屋的呐喊”的比喻:一间没有人没有窗的铁屋里,一个人突然醒了,他开始试着叫醒其他人,而被叫醒的人也只能和他一起清醒地等死。这有什么用呢?“因为,一个人等死的话,会很寂寞吧。”第九周目的安吉拉这样对我说。在第九周目我一开始就告诉了安吉拉全部的真相。安吉拉很善良。
可是到了十周目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安吉拉
“伊芙,你不舒服吗?”在伊芙用勺子第十次碾压可怜的猪排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通常来说我是喜欢这所学校的。一切都按部就班,每个人都待在自己的位置上,非常的安稳,令人安心。只有伊芙,她有时离我远,有时近,明明现在就在我面前发着呆,却好像下一刻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喂,安吉拉,”我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湿润的眼眸。伊芙翘起一根小指,勾住了颊边一缕红色的发丝,“你记得,我昨天把头发染成什么颜色了吗?”
她指尖的一缕红发在空调暖气的吹拂下颤动着,像是着了火。
“……咦?”
为什么,我想不起来了呢?
伊芙
我从深睡中惊醒,不知何时眼里已噙满泪水。
安吉拉
我在六点钟的闹铃响过第二次之后起身,给洗漱以及更衣留下了不多不少的时间。早餐是苹果、吐司和牛奶,最佳的营养搭配。六点半刚好走出家门,我乘上29路公交。这是XX19年12月31日的早晨。
伊芙
我选了一条以往只在新年戴的围巾,出门,在淡得几乎失去颜色的天空下,走进了,XX19年12月31日的第三十一个早晨。
安吉拉
好像有什么不对。
“历史是必然的吗?”
“以政治制度为例,奴隶制,君主专制,君主立宪制,共和制……”
不对,有什么不对,少了什么。
“如同达尔文所提出的自然选择,不再适应新时代的制度会被淘汰。历史就是在这不断的‘纠错’中维持着看似‘必然’的轨迹,”
偌大的教室被切割成全等的四十块,我茫然无措地看向窗边,只见——淡得几乎失去颜色的天空中空无一物。
“然而‘纠错’是有代价的。暴动、战争、政变……人们错误的思想带来了太多不必要的牺牲。”老师可以留下了十秒钟的笔记时间。没有小动作,没有讨论。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接受新知识,也没有违法校规的风险,认真听讲是最好的选择。但是——
“凯瑟琳!凯瑟琳”我压低了嗓门喊道,声音发抖简直像带着哭腔。
凯瑟琳显然有些不满,但还是礼貌地回过头。
“伊芙在哪儿?”
“伊芙?”
不,怎样都好,不要是一个问句——
“现在,谁能告诉我,人类会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呢?”
我跌坐在椅子上。“这节课,我昨天学过。”
“zuo……天?”凯瑟琳笨拙地对着口型,好像在学习一个陌生的单词。
伊芙
我试过逃离。第十三周目的早上我没有去学校,我坐在馄饨铺子最角落的桌旁,看老板娘把沾满了油渍的铁勺子浸入汤里,手提起来的时候油汁滴溜溜地往下漏,这个我观察过上百遍的动作,我忽然意识到,就算我有一天再也不去看了也会一直持续下去吧?那一天我迟到了,老师克制的怒容和安吉拉哭丧着的脸相比显得无关紧要。可是这次我不会回去了,我不会再回去看你的哭脸了,胆小鬼。
我对着车窗,试着做出一个安吉拉称之为“小恶魔般的”笑容。不管是谁都好,别想肆意篡改我的人生啊。我下定决心似的这样在心里默念。可是眼前那个面容扭曲,沾满泪水的小女孩就像一个小丑。
电车上可以看见馄饨店剥落的白墙。舌根不知怎的泛起了虾干肉汤的味道。为什么这个世界总是那么正确,却又只是正确而已呢?
安吉拉
我冲出校门,乘上与平时相反方向的公交。历史书告诉了我们几乎一切,唯独没有——亚历克斯是如何将人们脑中的一切错误思想全部抹除的?
伊芙
我们不必知道,因为我们本就没有这样的思想,我们的思想是被设定好的数据,我们是模型,是谨慎的科学家在实行“单程票”计划之前,将现实世界完整复刻下来试运行的虚拟世界。这个计划失败了,虚拟世界迎来了停滞,然而,在停运之前系统作出了最后的尝试——它唤醒了我,作为撬动这个停滞的庞大机器的齿轮。
我下了电车,沿着铁轨走,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没能唤醒任何人,这条铁轨尽头就是末日,我开始跑,开始跳,我顾不上擦眼泪,直到我看见眼前脏了的皮鞋,气喘吁吁的安吉拉。
安吉拉
“没事了,没事了。”
伊芙靠在我的肩上痛哭。我不知所措,只好伸手胡乱揉了揉她乱糟糟的红发。“你唤醒了我,已经很厉害了。”
伊芙的红发像是着了火似的沙沙作响,我入神地看着,发丝掩盖下瘦弱的脊梁。
她就像一抹背叛了黑夜的晚霞。
作者:余秋颐
学校:杭州外国语学校
高二三班
指导老师:王若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