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组第2题】 全球科会 王韵寒

全球科会

王韵寒

费闻老了。他懒洋洋地躺在靠椅上晒着太阳，偶尔进入浅层的睡眠。每当这时，他都会再次听到那个声音，那个来自六十年前的声音：

“孩子，请坐。我给你讲个故事。”

“很多年前，世界上有一位伟大的科学家。他是一个全方面发展的怪才，涉猎范围之广，成就之高，无人能及。他还年轻时便发现了数条宇宙真理。直至今日，我们仍在学习他的理论，称赞他的成就，歌颂他的建树。那时正处于人生黄金时期的他也踌躇满志，认为自己一定可以再往下探索出更深层的宇宙奥秘。

“然而，当他真的再深一层时，他停住了脚步。他发现，这个世界被探索到一定深度时，会让人没有勇气去想象，下一步将发生些什么。他害怕极了，如同恐高症患者站在凌空数百米的透明玻璃台上向下凝望。他走不下去了。于是他去追求神了。

“他叫牛顿。”

声音戛然而止。费闻抬起头，望向对面的人。那张脸好模糊，那个笑容好模糊。有点熟悉，却又陌生得可怕。他的眼前开始浮现别的画面——

他擦去手中的汗，紧捏着发言稿，深呼吸着，走上他的舞台。聚光灯打在他身上，模糊了他的视线。

这是全球科会的发言台啊！全球科会！全球科学交流会！它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舞台！若不是遇见了他的恩师，他生命中的贵人，他大概是在某张冰冷的桌前可怜巴巴地展示自己的成果，奢求能得到一个机会。

而现在，现在，他站在全球科会的发言台上，面对着来自全世界各地最顶尖最重量级最具代表性最伟大的科学家们。他要和他们分享自己这两年来苦苦研究出的成果了！

他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尊敬的各位前辈，首先，我想感谢你们给我这样一个机会。能代表年轻懵懂的后生发言，我倍感荣幸。谢谢你们聆听！

“众所周知，当年全球科会的创始人之一，中国的顾丞前辈，在留下顾氏猜想后不幸染疾，不久便与世长辞，成为世界科学史上的一大遗憾。他的猜想，也一直没能继续下去。

“今天，我想展示一个轻狂的后生对这条伟大猜想的续写。如果我这条结论能够运用到实际中，地球、人类，将走入一个新的时代，走入真正的信息时代，走入万物互联的时代！”

那个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费闻的神游……

一阵敲门声将他唤醒。费闻忙清清嗓子，用浑浊的声音道：“请进！”

一束光跳入他的眼睛。那是一个多么年轻而富有活力的生命，一如当年的自己。

来人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冲他鞠了一躬：“费前辈您好！我是《新时代十周年特别史记》的记者小李。感谢您抽出时间接受我的采访！《新十年》倍感荣幸！”

他摆摆苍老的手：“没有，没有。你们太抬举我了。只有你一个人吗，小李？”

小李的眼睛里跳跃着星辰：“前辈爱清静。我一个人，希望不会给前辈添太多麻烦。”

“怎么会。快请坐，可以开始了。”

“谢谢您。前辈，请您讲讲您当年进入全球科会的故事好吗？”

“全球科会啊……以前的全球科会……嗯，那是个很长的故事了。”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

那个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费闻的神游。

“六十年前，我们尊敬的顾丞老先生，在第一次全球科会上展示出他完整的猜想。那时还没有全球科会这个名称，它刚开始也不过被认为是友人间的一个科会交流派对。顾老先生刚展示完他的猜想及结论时，来自全球各地的精英多么兴奋啊。那一套理论，那一连串无比美丽的字符与公式，代表着一个新的伟大时代的到来。人类，即将走向万物互联！

“在场的所有人都愉悦至极，无比坚信，人类最光明的信息时代就要到来。就在他们举起酒杯准备大肆庆祝时，顾老先生的挚友，伟大的贺俞前辈站了出来。

“他真是一位冷静清醒的智者、先知。他平静而冷酷地提醒狂欢的人群：这一套理论一旦被运用到现实中，人类进入的，确实是个崭新的时代。但这个时代，对人类来说，就像自己把三维空间的每一个平面都嵌上镜子，甚至包括人类所能的渗及时间区域，都将从半黑暗状态中被拖出，曝光在镜面下。新的信息时代，实际上是镜面时代，是人类灭亡的时代。”

费闻动动干裂的嘴唇，沙哑的声音地从牙缝中掉出：“人类可以制定公约，镜面模式在联合国中封闭，只有经过各国代表一致通过才能动用监控系统。普通人只享受物品多功能的便利。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封锁住所有信息……”

对面的前辈笑纹更深了：“孩子，你真年轻。全球科会，不就是那个联合国吗？我们这里，有比平均科技水平高几百倍的技术，经过筛选，适合普遍水平的技术会被公布并用于实践。这不就是贺俞先生建立全球科会的目的吗？这不就是科学家之间的公约吗？”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人们……”

“孩子，你太年轻了。你真的信任除全球科会外任何领域任何形式的政府和组织吗？全球科会的科技水平能领先几步并不稀奇，但若是领先几百倍的消息传了出去，会发生什么？”前辈带着压迫意味逼近，直直地、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人们，会向往，会羡慕，会嫉妒，会产生并纵容欲望，想方设法将全球科会所有科技夺去，开创镜面时代，或是满足一己私欲。无论是‘造福’人类的前者，还是用这些技术犯法犯罪的后者，都不会给人类带来任何好下场！”

“那……那我要是公布了我的结论，你们又会怎么样？”

“我们会怎么样？”前辈的镜片背面闪过一道刺人的光，“全球科会会否认你的结论，对外宣称你犯了个小错误，结论是错的。还有人不相信全球科会吗？而你，孩子，我相信你能识时务。你若是强行推快人类发展的速度，就是为了个人的爱牺牲时代！你会为了一己私欲，毁了这个有纱布保护的时代！”

他咬了咬牙，不知哪里来了勇气反抗：“你才是为了一己私欲牺牲时代！万物互联本就是发展的必然结果！你们阻止不了时代发展！全球科会不可能阻止所有能得到顾氏理论的人公布它！”

“我们阻止得了！”对面的人也开始怒吼，“全球的精英都在这里！全球科会每时每刻都处在戒备状态！我们每年都召集有潜能的所有青年开会！我们在公海！想要谁死，易如反掌！”

他没想到全球科会会把人逼向如此绝境。一瞬间，分散的线索都串在了一起：简单易得却一直无人提出的结论，人间蒸发般离去的顾丞，全方面封锁的信息，公海中的轮船会议，船底“会客”专用的审讯室……一股寒意袭来，他震惊得说不出话。

他又回忆起刚才发言的画面……

就在费闻准备开始讲自己在全球科会发言台上发言的情景时，他看见对面的小李眼泛泪花。“这是怎么了，小李？”

小李擦了擦眼睛：“您的过去太艰辛了。相比之下，我们真是太幸福了。多亏了您，我们才有了今天的幸福。”

他笑了笑：“没有，没有。”回想起来，其实并不认为自己的过去艰辛，相反，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幸运的小孩。有宠爱自己的父母，有全村人的殷切期待和支持，有一望无际的梦想和希望、动力……曾经的他，拥有一切。虽然费尽了全身力气，才从那个偏远的小山区里走出去。

进入了全球科会的他，才真正感到了艰辛。

从那次发言开始。

费闻又回忆起刚才发言的画面。

当他激动地讲完他的结论，没有想象中的欢呼，没有想象中的称赞，没有想象中的鼓励，甚至，连掌声都没有。

不知是不是眼花，从他开始发言，台下前辈们的脸上，除了平静，便是惋惜和同情，还有，冷笑、嘲讽。

寂静片刻，前辈们不约而同地站起向他走来。他们有人在高谈阔论，有人在低声嘟囔，而他置身一片喧嚣中，却什么也听不见。

随后他便被带入了这个用于“会客”的审讯室。全球科会的消息是全面封锁的，一切个人通讯设备都要求上交，场地内也没有信号。以墙的厚度和表面材质来看，这个房间恐怕比交流大厅更注重信息封锁，如今最先进的卫星都不一定能找到其位置。

然后他对面便坐下了一个笑容模糊的季姓中国前辈，用两人的母语告诉他一个残酷的真相。

真相。

真相无比残酷。

眼含泪花的小李看神一般看费闻：“所以，您发言结束后，他们就把您带到审讯室，进行人身攻击，威逼利诱，连所谓劝告都不说一句。您替自己辩解，甚至是说话的权力都没有，是吗？”

他长叹一口气，点点头。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小李的泪花更闪亮了：“然后呢？他们做了什么？”

他看看眼前这个和曾经的自己那样相似的年轻人，有些出神。半晌，才开始讲述接下去的故事。

费闻眼泛泪花地看着对面那个人，那位季姓前辈。他用眼神质问后者：然后呢？

后者几乎是一瞬间恢复常态的，仿佛前面的失态根本不是失态，而是对他言行做出的表演式的应激反应。此刻这位演员的眼睛里闪着让人为之沦陷的温柔：“孩子，你受过高等教育，一定可以理解，为什么当人类能够掌握一切时世界会乱套。没有黑暗面的世界才是发展不下去的。我相信你能明白我的意思。没有黑暗的对比，就不会有光明。没有错误，人类就没有存在的意义。生物之所以能进化，就是因为基因会出现错误。人类要是往镜面时代——新信息时代，你是这样称呼它的——向这个时代走去，就会人为地把一切该出现的不该出现的错误统统改成正确。迟早有一天，人类社会会变成一潭‘至清则无鱼’的死水。迟早有一天，人类会死在自己手里。你明白吗？

“我们科会的目的，就是阻止新信息时代，封锁不该出现的前沿科技产品。科会的意义是保护人类。保护人类啊。其实早就有很多科学数学哲学家，在临死前毁掉自己部分终生的心血。也有很多人，研究着科学，最终却选择了神学。你知道他们这么做的原因吗，孩子？他们是真的伟大啊。他们在保护全人类啊。

“提到我们自己，孩子。我们没有那么高尚。我们都有自己不能说的秘密，每个人都有。而这是与镜面时代——新信息时代对立的。新时代等于没有个人隐私。万物互联后，全人类都可以知道你在今天几点几分几秒上了个厕所，排泄量是多少，并推断出你最近的健康情况。你不想这样吧？而且，孩子，只要你选择留在全球科会，我们可以给你你最想要的东西。”

他猛地抬头。

“名，垂，青，史。”

“您一定会名垂青史。”小李崇拜地看着费闻，“连被变相囚禁期间您都在为人类社会进步费尽心思研究新技术，您太伟大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哪里。只不过是因为探索使我快乐而已。”

小李的目光更加虔诚：“感谢您把真理真相带给我们。”

真相。

他笑开了花。

真相。

真相。

费闻确实不够聪明，没有半点天分。他有自知之明。他从小就靠的是勤奋，花比别人多数倍的时间换相同的成绩。

大概是因为对他的智商太过于不屑，他去学习科会的新技术时，没有受到明显的监视。

那位季姓前辈说到做到。部分有关新技术的论文以他的名义发表。他想要的名垂青史，似乎唾手可得。

不够，但不够。

是时候反抗了。

他既然能凭借对人情世故的精通高攀上一位德高望重的导师，从而比正式会议提早几个月获得全球科会的入场券，就能在全球科会里召集不满于专制统治的学者，包括前辈后生。甚至还能说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加入他们。

他用了十八年，从破烂的小山村走出来。他用了四年，从大学高分的人群中走出来，他用了三年，从高智商的研究生人群中走出来，他用了四十年，准备从全球科会走出去。

那年他六十五岁了。他已成功取代那位前辈，给新来的孩子们做思想工作。他成功把他们拉进了队伍，同时成功地隐藏了四十年。

其实名垂青史他已经差不多得到了。以后的科教书一定提到不可或缺的他。但那真的还不够。他要的是名垂青史，不只是出现在科学教科书上。

他还要出现在语文、历史教科书上。他要在中国乃至世界的史书上都画下浓重的一笔。他要千百万年后人类仍在歌颂他的光辉事迹。

是时间，发动战争了。

“您是如何想到这样的作战计划的？”

“很简单。想敌人所想便百战不败。”

“想敌人所想，便百战不败。”

这是一个年轻人对费闻说的。那位年轻人太有战略眼光，是天生的军事家，外号“周小瑜”。

周小瑜为他出谋划策了九年。然后，他把这个孩子处理了。

战争进行到第九年，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不管原科会派曾有多强大的势力，都已是曾经了。

十年战争胜利，全球科会被取消。许多技术被公布于世，人类社会迅速向前跨了一大步。

随后，费闻悄悄处理了很多人。

许多技术被公布于世。只是许多。

他按时间慢慢公布着。以费闻自己的名义。从某个角度来讲，现在他掌控着人类发展的速度。

转眼，新时代又过了十年了。

人们对科会的恐惧，已消失了。

“请您为我们《新十年》作一个小结吧。”

“时代中，人类会为了进化而不断探索。他们不断为了自己的信念而做出行动，仅仅是为了让时代更好。虽然他们也知道自己成功的几率非常小，小到几乎为零，但他们依旧为了那一点点火光而前行。一个人倒下，继承者会接过他的使命，继续前进直至倒下。这些轮回，是他们每个人独一无二的史诗。

“我很荣幸，所有科学家都很荣幸，此生此世，能通过这一套新的正史，再次唱响我们的史诗。”

小李再三表示感谢后，离开了别墅。

费闻从倾斜的躺椅上直立起来，健步走到半透型落地窗前，看着小李离去的快乐背影。那敏捷的动作，还有那刺一般的眼神，让他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个八十五岁的老人。

他激活透明影像触屏。几秒钟后，助理的声音传来。

“那个小朋友走了？”

“嗯。”

“下一步做什么？”

费闻露出一个笑容。

与此同时，别墅外不远处。

在所有人眼中，小李依旧是唱着歌儿蹦跳着回文学社的小李。而揭开数层电子屏障，里面向前走着的，是一个有些苍老的人。

如果别墅内的费闻能看到这个老人，一定会吓得尖叫起来。

因为，这正是当年“邀请”他入会的季姓前辈。

老人面无表情地激活系统。几秒钟后，透明影像触屏上出现贺俞前辈的脸。

“主，一切都在您的预言之中。科会，反抗，战争，新世界……现在，那小子确实在到处胡乱地歌颂自己。”

“嗯，不错。”

“下一步他会做什么？”

贺俞露出一个笑容。

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一个名牌上写着“小小瑜”的小男孩捣鼓着手中的电磁波接收器。“叮咚！”接收器截取到了重要信息。小小瑜好奇地按下了播放键。

听到两个同时播放的冷冰冰的电音，小小瑜害怕地把接收器一丢，往身后一个男人的怀里钻。

那个男人，那个外号叫“周小瑜”的男人，轻柔地抚摸着小小瑜的背，像安慰一只受惊的小猫一般：“别怕，让我们来听听，敌人是怎么想的。”

别墅内外，两个声音从几乎相同的坐标以相同的速度进入电磁波接收器，被分毫不差地播放出来。

“我要（他要），全新的，全球科学交流会。”

作者姓名：王韵寒

学校：浙江省开化中学

年级：高一

班级：15班

指导老师：罗来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