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组第3题】病毒(姜奕璇)
病毒
一
门渐渐打开,他没有回头,而是低声自语:“欢迎回来。”
二
两个按钮,一左一右,一黑一红。
它们将无声地宣告对一个世界的告别和在另一个世界的启程。这个像是可以挑选却又有约定俗成答案的问题,通常不会在它能被选择时令人有所迟疑。然而,陈克的心中似乎并没有对这件事的定论。
“克儿,你可想清楚了……你这样做——”陈克母亲林默微颤的声音传入选择室,他不由得抬起了头望向母亲。
一望见她,所有的是非选择都被冲淡,他仿佛回顾了一段倒回起点后高倍速快进的时光掠影。他只想知道这段时光有何本事在他母亲身上下“慢性毒药”,想知道为什么似乎前一秒她还是优雅迷人出入国际舞台的首席女外交官,下一刻她就正坐在选择室外冰冷的长椅上乞求他不要下决定。
但时光不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分毫阐释,而此刻他将做的决定即便解释也不会有人理解,除了曾经的父亲。
三
“曾经”是个在抽离回忆后一无是处的存在,因为过去的美好只会在描绘苦涩的画卷上挥毫泼墨,这是人们不愿回顾往昔的原因,正如陈克不愿想起母亲如何用幸福的口吻向他讲述她与父亲的相爱历程。陈克的父母,一个是数据师,一个是外交官,两人在国际数据交流大会上相知后相恋,并很快步入婚姻殿堂,这对神仙眷侣不知曾受过多少外人的褒赞与艳羡。现在回想,陈克宁愿他的家庭没有那么美满,他想,如果平凡,或许就能被命运遗忘吧。
记得历史教科书上讲述过几百年前21世纪的生活,在那里人们要花费大量时间接触、了解事物或人,导致陌生的出现总是令人惶恐,那样的情况是现在的人们无法也不敢想象的,而改变那落后生活方式的正是陈克父亲这样的数据师。
数据师们强大到可以为任何事物乃至人属上标签,定义成云端网络集控中心的一组代码。有了这些数据,一个人甚至不需要接触,就能一眼了解任何其他人,因为每个人上方都悬浮着数据屏,用数据显示他的一切状况。而数据屏的最顶端,用一个具体的特质或身份浓缩代表了一个人。
数据科技发展迅猛,联合国为此专门设立了世界数据理事会,调解国际数据纠纷并以“让全世界普及数据”为宗旨。欧亚、北美自不必说,即便是落后的非洲、只有寥寥几个科研站的南极洲,也都有“数据化”人的踪迹。自此,这个世界再无需人才市场、相亲、面试等大量耗费人力的程序,毕竟数据可以完美地对一个人未来的表现进行预估并评分,又何必“面对面”?
数据科技发展已有两个多世纪的历史,一切演进更新顺利且迅速,可谓为人类事业造福不少,但却逐渐出现了一批不一样的声音,他们被称为“回归派”。
四
“回归派”极力排斥数据,主张回到过去,他们认为数据世界打破人类发展的平衡,虽是科技的进步却是人性的桎梏。他们在各大洲暗地活动,发展成员,被联合国归为“社会异己”之列。“回归派”会不定期举办游行,被政府军逮捕或被民众举报的人,将被送上法庭,最后的结果往往都是被“流放”。可“回归派”们丝毫不以被“流放”为耻,相反,他们将被“流放”者称为“回归者”,认为这是忠实的成员为本派奉献后的最佳归属。甚至还有“回归派”成员在大事记纪念日时,集体自愿要求被“流放”。
所谓“流放”,是指被驱逐出数据世界,与原先的家人、工作、生活隔绝,被转移至“历史世界”。除非是自愿流放,否则流放者被流放时不会有宣告书下达,这意味着他的家人或朋友不会被官方告知他到底去了哪里。
而“历史世界”位于地外轨道上的空间站,那里没有数据技术,时间仿佛倒推了几百年,人们过着与21世纪一般的生活。每月会有食物及用品配给舱送达,保证人们的基本生存。“历史世界”与数据世界(即地球)的沟通是完全隔断的,人们只从窗户中遥望那颗他们曾经生活过的蔚蓝色星球,他们无权表达自己的诉求,那里也不像监狱还有“探视期”。那里“禁闭”式的生活在地球上被誉为胜于死刑的精神裁决,他们永远无法得知家人的境况,也永远没有后悔的权利。一旦进了这里,就没人再回来过。
数据世界的普通人民有广泛的自由发言权,但“历史世界”这个敏感的词汇却从不会出现在他们的茶余饭后。这个名词仿佛一种诅咒,一种比剥夺生命更残忍的酷刑。这种对死亡禁忌之地的畏惧,让“避而不谈”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当一个人许久没有露面,当一个人悄无声息地与周围人断了联系,他的朋友、家人不会去报人口失踪,因为数据世界没有失踪这一可能。只要人还在地球,他头顶的数据就不会消失;只要数据不消失,他就一定能被数据查询后找到。而当一个人无法被找到,他周围的人都会逐渐确定一个事实——他不幸的成为了被流放者。怀着这样的心知肚明,他本处于的生活圈仿佛会被施展一种魔力,所有人都像忘记有过这么一个人的存在,这个人的痕迹在人们口中被一干二净地抹去,不会有人再提及。
“流放”与“历史世界”,是数据世界人们心口永远不可揭开的疤。
五
全世界的孩子从小就被教育要忠于数据世界,为全人类的数据事业奉献,陈克当然也不例外。
他生活在一个优渥高知的家庭,母亲的身影常出现在各国外交会议上,父亲的姓名常列于国家科技成就奖名单上。他从小接触的圈子中的人们,几乎都是致力于推动国家数据发展的时代领跑者。而他自己,也一直被寄予厚望。
母亲常向他讲述21世纪的生活方式,像学校老师一样,母亲告诉他多亏数据科技的发展,才有了现在美好社会,告别了过去落后不堪想象的面貌;父亲也常对他提起过去的生活模式,而不知为什么,幼年的陈克总能从父亲眼中读出期盼,读出一种本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对曾经的向往。
那时的陈克,还远远不知道他将会经历什么。
六
“你……你竟会有这种想法!别忘了你的身份!”
“正是因为我明确自己的身份!一个数据师,怎么能对这样的漏洞缄口不语?!”
“可你又能改变什么?!为何不能珍惜现在的世界?你不要命了……可你有想过我和儿子的结局吗?”
“我这样正是为了儿子,为了他和他的下一代不会再被欺骗!我要将这一切公之于众!”
“你,你……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我就当从未听见过——”
“砰嚓”一声,花瓶碎裂的声音与这场谈话一起戛然而止。
陈克躲在门后,瑟瑟地听着父母的争吵,尖锐的骂声刺激着他的耳膜,他的腿止不住地抖。今天放学后他没有照例去同学家玩,而是提前回来想给他们一个惊喜,却不料看到了这一幕。
他不知道父母为了什么而这样,印象中的他们,总是和睦美好的,这么多年也从未红过脸。而今天……
陈克不敢进门,他回过头,转身奔向学校,泪水糊满了脸。他忘记了回来的原因——今天,是他12岁生日。
七
“咚咚——”清脆的敲门声过后,父亲推门而进。
“克儿,我可以和你聊聊吗?”父亲径自在他的床边坐下。
陈克没有说什么,他有一种奇怪的直觉,父亲并不是在询问,而是在陈述。
“克儿,你就要15岁了,可有些事情你还无法理解。希望无论爸爸做了什么,你都不要怪罪。即使那像是个错误……”父亲落寞的神色令他诧异。
“爸爸,为什么说这些?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我只想告诉你,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被蒙蔽双眼,要坚守自己,要争取自由。”父亲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语,自顾自地诉说。
“我知道,‘思想与自由’,教科书常说。”
“是的,是的,你还能记得。”父亲苦笑,却话锋一转,“可你知道吗,过去的世界才有真正的自由,我们可能不会有机会经历,但想象一下,那里没有满屏的数据,人们通过表情观察,通过心灵认识,没有‘数据身份’,圈子小,但感情真挚。而现在,人们很难学着体会如何逐渐了解另一个人,很难感受成为知己或伴侣的过程,因为所有都已在那个人头顶的数据屏上显示。我想努力,将不为人知的真相公布,让人们回归过去,感受理应有的真实。克儿,你会支持我,对吗?”父亲的声音微颤,透着迟疑,但更多的像是期待,期待一个答复。
陈克不解又疑惧,但很快意识到了父亲这番话的严重性:“爸,你还对谁说过这个想法?”
“没了,除了你妈妈。其实我早就——”
“爸爸,不管发生什么,先别忘了明天是我生日哦!明天我们可以去很多地方,你想吃点什么……”陈克焦急地转移话题,不敢再继续。
八
消息爆炸式的蔓延——“某知名数据师因有‘回归派’倾向、意图危害公共秩序及散播谣言被捕。”
强烈的预感漫上心头,他不知自己怎样跑回了家,怎么寻找了那个人本该出现的地方,但都不见踪影。
一旁的新闻播报着:“该数据师本妄图以网络病毒散播谣言录音,经知情人士举报,本政府已将其控制,并于明日进行法庭审判……”
陈克瘫坐在沙发上:“不,不会的……不会是他。”
他坐着,空洞的眼神凝视着地面,昨天的事情过后,他想过一切可能,却没料到这个结局。他早该采取行动才对,或许还有挽救的可能……
天色渐暗,那个人还是没有回来,而母亲来了,她没有显露出陈克本以为的担忧惊惧,而是神情自若地、缓慢地开口:“克儿生日,想吃点什么?”
“我?我都可以,只是——”他抬头看她,仿佛在询问,难道她不知道这件事吗?
“那妈妈烧你最喜欢的拌面。咱们今天不出门了,外面有些乱。”她自顾自回答。
母亲从边上走过去厨房,他站起身来观察她的神情。她的眼睛微肿,没睡好似的,也忘了涂口红,嘴唇淡白。
陈克没有再多问,他站着,一动不动,听着电视的声音“本妄图……经知情人士举报……”
他心头一颤,“本妄图却经举报”?事情还没做,没做却有人举报?他想起父亲说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那父亲的想法又怎会被洞悉?除了陈克自己,除了母亲,这件事情——等等!难道是她?不,不会,这不可能,她知道举报后的结果有多严重。可是,她今天若无其事的样子……如果她不知情,又怎么这般镇定没有丝毫焦心?
他的思绪开始倒回,他想到父亲昨日的异样,想到过往的一个个生日……生日!雷击一般,3年前的那场生日突然在脑中再现……他仿佛回到了躲在门后的自己,而那段争吵的场景也由模糊渐渐清晰——如果那时父亲就已经有现在的想法了呢? 事情的经过仿佛正在陈克的脑海里自我推演,最后得出了可怕的结论,而他自己却不敢相信。如果真像那样,他还可以信任谁?
九
两年转瞬即逝,现在的陈克,学业上颇有成就,深受老师赏识,取得了大学保送资格。而他却一直忘不了15岁生日上发生的事。那则新闻里的数据师没有了消息,他能猜出这意味着什么;而父亲如他所害怕的那样,没再在陈克的生活中出现。他无法向任何人求证,但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也知道这两件事的关系。
随着对社会的深入接触,他越发体会到了那个晚上父亲与他谈话的含义。当想到蔚蓝色地球上的几十亿人口竟被换算成一个个随屏幕闪动的数据,陈克很难认为这样的生活会令他甘心顺从。他曾经没有也不会再有机会感受21世纪的生活,那是一个通过表情观察人喜怒的时代,一个掏心掏肺才能交兄弟的时代,一个不用数据而用信任衡量感情的时代。而那样令他向往的时代竟然只会出现在他的历史书上,并被认为是落后科技下“欠文明”时代的运行模式。
他日渐萌发出的念头令自己害怕,重蹈覆辙的结局仿佛清晰可见。但这可能就是所谓血脉里的传承,现在的陈克,回想父亲那晚所言,早已不再是惊恐畏惧,而是心生向往。
他思念父亲,思念他们父子俩的美好往昔,思念父亲经常向他讲的故事,沉入回忆的他,渐渐来到了父亲的书房。两年了,父亲伏案写字的身影在他脑中有些模糊,他摩挲着父亲的藏书,书桌两侧的工作数据册按时间精确分类,却永远定格在了两年前。陈克打开抽屉,笔记、文件整整齐齐,最里面还有一个U盘。他拿起,却看见U盘上贴着——“陈克启”。
雷击般的触感划上心头,陈克的手微颤,他不敢呼吸,仿佛这几个字会被气流扰动。他踉跄转身,打开电脑,插入U盘,点击,加载——是一份录音。
十
听完录音的内容,他跌坐在书桌前的办公椅上,难以相信这短短几分钟发生的事。父亲怎会准备U盘?父亲难道知道自己会被……陈克觉得眼前一片迷蒙,有什么湿润冰凉的东西划过脸颊,他不停用力去抹,却无济于事。
父亲的声音却不知为何一直在他脑海回响——“坚守自己,争取自由”。
十一
“自愿被流放没有后悔的余地,再次问一遍,你确定吗?”
“我确定。”
“好,那请进入选择室。”
选择室寂静无声,他本要按下按钮,却看到母亲跌跌撞撞地出现在选择室外。
啊,他忘了有个规定:未成年人自愿流放时必须有家属在现场。
这让他的选择多了一份愧疚,他在思索自己的决定究竟是否只是孩子似的赌气。因为这次“赌气”的后果,不是少吃一颗糖,而是与地球告别。
“请在一分钟内做出决定。”智能语音冰冷的提醒让他狠下心不再看母亲。
最后五秒,他回过头看了一眼窗外,风和日丽。
黑色的按钮被按下。
十二
“轰”地一声,选择室被向上弹射。这个小型太空舱,现在正被发射向地外轨道。
没有照明,一片漆黑。被固定在安全椅上的他动弹不得。机器的轰鸣声里,他脑海又反复浮现父亲的话语,耳边却仿佛充斥着母亲尖利的哭喊。
随着一声巨响,所有声音终于停住,舱门慢慢打开。
走在连接太空舱和空间站的甬道,两侧透明,只消一回头,便能看见那片蓝色。但他笔直地仿佛军人在走正步,头都不偏。
他在甬道尽头停住,眼前的电力门由内断开了电源,渐渐向两侧打开,像尘封已久的古宅。
跨过门,他往里望。
“两年未见,我回来了。”
十三
“……今早,我市多地市民反映电脑遭病毒入侵,且目前病毒仍在蔓延,尚无法破解。病毒携带一份文件,保存着一男子讲述数据世界危害的录音。根据此录音,现在的数据严重泄露了人的隐私,官商暗地勾结屡见不鲜,花钱更改‘数据身份’的非法勾当大行其道,‘数据化’人的资料被不法利益集团暗地买卖……”
姜奕璇 德清高级中学 高三(1)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