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组 1】无稽赋 王昕玥

     许多年后，面对人海茫茫，世事纷扰，笔者将会回想起，穿越回大荒山无稽崖的那个遥远的黄昏。

  笔者醒来的时候已经倚在大荒山无稽崖变成了一块小石头。

  笔者当然不是一直都是小石头。那之前，笔者是读过书的人，比方说大名鼎鼎的《石头记》——那部写小石头的书。笔者也知道许多人不认：好好的书，写的才子佳人荣华富贵，你怎么硬说它是写小石头的？没办法，人，无论像你们这种，一觉醒来是睡在自家床上还好好地做着人；还是像我这种，一觉醒来就从有机物变成了无机物，活在了白纸黑字、最后几章还给人弄丢了的残书里的，都是一样，都觉得理所当然，自己就应当是个角儿。

  书里的小石头是个理想青年。小石头有追求，别的小石头都补天去了。天破了那么大一窟窿，是要费石头。补了天的石头便不是石头了，是别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场灾难让它们变得光荣和高尚。但是再大的窟窿也有补好的时候，女娲娘娘不用小石头了。于是小石头要自怨自叹，悲号惭愧。

  笔者第一天当小石头，所以笔者想些别的事。

  无所事事最容易滋生想法。林黛玉如此善感直至啼血而死大概是因为她不用上一天九节课加三节晚自习。众所周知，在一所重点中学里想法并没有什么用。但是等你到了青埂峰下面，不适应没有作业以享乐的生活。想法可以临时充当你的一剂吗啡，麻痹你一时间没有牛顿第二定律填充的大脑。

  这剂吗啡显然是劣质产品，副作用是泪腺发达过度。人生根本经不起细想。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你想不清，生老病死飞来横祸你不敢想。于是笔者这一哭哭得特别久，比你语文课眯上眼再睁开眼还要久。人总是有一种错觉，流的泪水与想法的深度成正比。当你长长地，尽兴地哭了一场，你总觉得自己成长了太多。这也看破了那也瞧透了，马上便可“禅心已作风飘絮，莫向春风闻鹧鸪”了。所以说是错觉，可是笔者不过十六岁，总要原谅人十六岁的时候有些奇怪的想法。

  十六岁年轻的泪水还未擦干净，一个光亮的脑袋便走进笔者的泪光里。笔者心下一喜：莫非是那东土大唐来的和尚，吃了他的肉长生不老的那位？长生不老好啊，免受生老病死之苦。定睛再一看，那脑袋好像也没那么光亮，是生了癞疮的。哦，原来是那癞头和尚，来哄笔者下凡的。

  只听那脑袋道： “我闻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这死秃驴坏的很，语调上扬好似弯弯一吊钩，只等笔者咬上去。笔者不响。那脑袋又凑近些，高声道：“ 我闻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振聋发聩嚷让笔者觉得那钩子直往笔者脸上戳，笔者依旧不响。

  “我闻！我闻！我闻！那昌！明！隆！盛！之邦！……” “别‘闻’了，您唾沫星子溅我脸上了。”

  那癞头和尚气鼓鼓瞪着我，旁边跟着的是个跛足的道士。那道士倒是慢慢悠悠，捋着长须道：“好你个顽石，还不动心？那你可知西方灵河岸上有绛珠仙草一株，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修成女体，下凡唤作—— ”“下凡唤作林黛玉的。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笔者不耐烦地接上，心下暗暗地笑，直教那一僧一道骇得嗔目结舌，“只是这与我又有何干？”“你，你难道不想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

  “我不要。”

  “这是，这是何故？”那道士的手开始微微打颤。

  “你当我不知你们此次诱我下凡何故？那富贵场温柔乡中只得一时的光鲜。你当我不知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你当我不知无情的分明报应，痴迷的枉送性命？我为何要去受那浮生奔忙，繁华散场之苦？有道是：‘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什么小姐的，公子的，我赤条条来去无个牵挂！”

  不要奇怪笔者十多岁便讲出这样的话，笔者降生在“丧文化”泛滥的二十一世纪，二十一世纪每个十多岁的孩子都会讲“人间不值得”，“生而为人对不起”。笔者由此知道生而为人是怎么样一回事情。生而为人就是令人徒叹无奈的事情多如牛毛，尽吃奶的力气也无法战胜的对手亦不计其数，让人只叹书到今生读已迟。在红尘里就是被人左一脚，右一脚踹成个满身尘土狼狈样。笔者去凑个什么热闹呢？

  那和尚沉吟半晌道：“至劣者为顽，至愚者为石。好你个顽石，倒跟我们讲起禅机来了。既然你‘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又怕什么下凡受那悲欢离合之苦？就算躲在这无稽崖下，看不见那大千幻象你依旧放不下。整日只是哭哭笑笑，法执未破。你也不用跟我说你苦叹是为了众生奔忙之苦，自个儿经历些起落便厌起世来。我执未去。既然口口声声‘悲喜千般同幻渺’，又在乎个什么一时的有无，空执忧在。我原觉得你不像是我原要寻的那块顽石，我也不知你究竟是个什么蠢物，现在看来，竟更顽更劣。”

  “我原以为我只是不配为人，在你口中我竟然连块石头都当不起。”笔者冷笑道，“我是劣，我是顽，我只是个平凡人。世人常言‘人生坎坷’‘人生坎坷’，我只希望路不那么颠簸，最高让我能搭上某辆车。车开平稳些，一觉醒来我便可到终点。你们回去吧，我不想走这一遭路了。”

  “可是这样，你也看不到一路的风景了。”

   “那本就不是为我而设的风景。那世上有的是天之骄子，造福他人成就自己。我是什么？我是天之弃子。我现在算是知道了怎么一觉醒来就到了这个鬼地方，合着我是个被人世抛弃的。我是个无能的人，得不到什么，一路走着，却是错过的多，失去的多……”

  “你，你，你只道是那人世弃你，却不知道其实是你弃那人世而去。你只知‘世间好物不坚牢’却不知道珍惜当下，麻木度日不思进取。你去生活啊，去做事啊，躲在这里……又算个什么呢？人生自有人生之苦，但是它真的糟糕到没有一丝一毫可以令你留恋吗？”

   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

  那些浮光掠影里飞舞的记忆。那港湾里的灯影，教学楼顶楼的日落，诗词，歌剧，舞蹈，有关莎士比亚的种种还有母亲。绚烂如电的，虚幻如雾的。笔者所为之哀愁与仰慕的，凡此种种。

  恍惚间笔者看见微微雪影，雪影里走出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那人赤着脚，对我笑道：“俗缘未了，你快回去吧。”

  于他，这些记忆是琉璃世界白雪红梅，是埋香冢飞燕泣残红，金麒麟，旧诗帕，是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他曾那样精心去灌注一株绛珠仙草，给老祖宗的桃花琢磨着配上一只连珠瓶，元气淋漓。人间风景，或许并非只是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喧哗，说不尽的太平气象，富贵风流。那些羁绊住人的瞬间，亦非赢家独有。他“痴”，是因为他为生活倾注了整个身心。现代人，知道太多懂得太少，听过太多道理依旧过不好这一生。成千上万的年轻人“葛优瘫”在自家沙发上举头问苍天：“我都承认我是个废物了，你怎么还不放过我”的时候，却忘记了，不入世如何出世，拿的起才叫放的下。

  从古至今，笔者的同类为人生之意义争执不休。抑或人生只为这令人留恋的一丝一毫。不知哪生哪世有诗人言：“我愿以七船痛苦换半茶匙幸乐。”我们是平凡人，我们所能抓住的很少，母亲的一缕白发，字迹潦草的一封信，秋天里一叶银杏。可是人间值得，我们也值得。

  再给这个世界一次机会。

  “所以，其实人生并非虚耗？”

  “人生并非虚耗。”

   后话如《红楼梦》中所言：

   那一僧一道告诫灵性已通凡心正炽的笔这：“凡间之事，美中不足，好事多磨，乐极生悲，人非物换，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你还去吗？”

   顽石曰：“我要去。”

  须臾二人隐去，笔者就睡。梦一僧一道，揖予而言曰：“无稽之游何？”问其来处，答曰：“无我原非你，无你原非我。”

  睁眼视之，不见其处。

  永不拆封了的安眠药压了诗集，翻到那一页：“我的后悔便终止，又无悔地向你行来。”

  我的人间。

浙江省舟山中学 高一四班 王昕玥

指导教师：姚海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