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组1 桑之未落 楼奕萱

我从眩晕渐渐清醒过来，入眼的是一片浓绿，化不开的浓绿。我闻见草木的幽香，唇齿间还残余着桑果的清甜，竟带着些许醉人的酒味。我晕乎乎站起来，展开的竟是灰色的双翅——我是一只斑鸠，一只醉了的斑鸠。但与众不同的是，我是一只能言语的斑鸠，一只从千年后穿越而来的斑鸠。

桑树下，一位少女正采着桑叶，灵巧的手指飞快地掐下一片一片硕大肥美的桑叶放进篮中。她叫桑妍。白色裙裾曳过青色草地，沾染上了紫色的桑葚汁。明眸皓齿，生动的眉眼，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喜欢看她笑起来的样子，就像是一朵无名却又娇艳的花。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那边来了一个男人，抱着布匹来换蚕丝，他幽默风趣的话语逗得桑妍咯咯直笑。他借机向她表达了爱慕之意。桑妍笑着低下了头，两颊飞起了红云。我看到，她眼里满是欢喜。

他说，他迫不及待想要娶她回家。可嫁娶须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无良媒，她又如何嫁他？她伏在他耳边轻声道，秋以为期。至此，一见钟情，私定了终身。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我看着桑妍娇羞的脸庞，心中不觉浮现出白居易的诗句。

桑妍目送他度过淇水，站在水边，看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远方。从此以后，她每日都在淇水边眺望。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她一日日等着，等待桑葚成熟的秋日，等待心上人来迎娶她。

那一天，桑妍一袭红色嫁衣，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看她出嫁本该是件开心的事，但我早已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我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这个悲剧的发生，看着这样美好的女孩揣着一颗被伤透了的心与回不来的青春独自离场。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桑树还是苍翠茂密的样子，一片浓绿像是流淌的翡翠。新婚的夫妇过着甜蜜的生活，忙碌却又使人心安。

桑妍还是和以往一样采桑喂蚕。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在桑树上吃清甜的桑葚。我故意多食了些，扑腾下树，醉倒在她怀中。她笑着捋捋我的羽毛：“鸠食桑葚则醉，桑葚虽甜美，却别多食了。”

“恋爱中的女子看不清伪装也看不清变数，桑妍啊，爱情如这桑葚甘甜醉人，却也叫人犯痴。”我叹了口气，伏在她耳边说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她低垂了眉眼，睫毛的影映在她白皙的脸上。她摘下一颗紫红色桑葚放进嘴里：“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如今我是他的妻，如何叫我不爱他呢。”

微醺里，我想起在自己那个年代有过的一句话：“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也许爱情就是不讲道理的，我没办法教一个深陷爱河的女子学会理智。也许我改变不了什么。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桑叶还是落了，枯黄的叶子一片片凋零。多年的劳苦沧桑了她青春美丽的容貌，也抹去了她眼底纯真明亮的光。她做着一个妻应做的一切，日日如是，他待她却不如从前了。淇水汤汤，渐车帷裳。淇水还是这条淇水。多年以前，我看着桑妍一袭大红嫁衣，挽着他的手从淇水那一边过来，眼角都是笑意。现如今，她粗麻布衣，形单影只地归去。淇水添了分冷寂。不知她心里，可曾后悔过。

我飞去，立在她肩头，用喙替她理好凌乱的发丝。“斑鸠啊，我的确是太天真了。我以为我待他好他便会同样的好来待我。我以为他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都是真的’。我终于看清了，可一切都晚了。”

“还不晚。你还年轻，还可以重新开始。”

桑妍嘴角勾起一个苦涩的微笑：“我早已过了最好的年纪。遇人不淑。已为人妻女子还怎么重新开始呢。”为冲动所误，为礼教所缚。为何离了男子，就是千夫所指。

“桑妍，你知道吗。将来会有这样的一天，男子和女子地位平等，女子可以自由地追求爱情，独立而自信，大胆地拒绝不公平。离开不珍惜你的男子，你能过得更好。”

“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桑妍望着汤汤淇水如是说。我能感受到，这一回，她不是在抱怨痛苦的日子无休无止没有尽头，而是刚烈决绝的声明：“我的耐心与迁就已经耗尽，我们到此为止吧。”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桑妍甩下这样洒脱的一句话，毅然离开了那个负心的男子。《诗经》写到这里，故事就结束了。可生活还在继续的。

我跟随桑妍回到了淇水边的桑林，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她是个勤劳聪慧的女子啊，她完全拥有独立生存的能力，她过得极好极好。也许后来，她凭借勤劳的双手变得格外富裕，也许后来，有真正甜美的爱情降临到她身上，也许后来，她在自己身上改变了这个时代，这个男女生来就不平等的时代……我知道，在一个独立自信的女子身上，一切皆有可能呀。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又是一年春天，桑妍的桑树又郁郁葱葱了。逝去的时光回不来了，但明艳的笑容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她褪去了稚气，成熟了些许，不曾对爱情绝望，却也懂了七分爱人足矣，留下三分爱自己。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妍的桑树永远都是一片欲滴的浓绿，永不落叶。

楼奕萱 东阳中学 高二（16）班 指导老师：李亚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