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组第二题】一条鱼的回忆录（沈高涵）

    有人说，鱼只有七秒记忆。但是我不一样。

    坠入黑暗前的每一秒都清晰地在脑海中浮现，我涣散地盯着头顶，叹出此生最后一口气……

                                       ——题记

向前。

向后。

向左。

向右。

浓郁幽深的黑将我团团包裹其中，冰冷粘稠的液体簌簌地流出涌进，我大口大口地吐吸着空气，重度缺氧的难受感在五脏六腑中翻山倒海。

濒死的挣扎激起细小的水流，身周压抑的寂静足以逼得我发疯。

我摆动鱼尾，使尽全力毫无方向感地横冲直撞，却始终像是被囚禁在狭小封闭的牢笼之中，在一次次的猛烈撞击下头昏眼花。在水的压强作用下，那紧贴在鳞片上的薄薄层状物像铐锁般禁锢着我，疯狂地向外挤压着空气，一点点消耗着我所迫切需要的最后一丝生机。

瞳孔在痛苦的作用下剧烈收缩。

生的意识不复强烈，涣散的绝望充斥头脑。

鱼鳃费力地翕张，吐出最后一个细小的气泡。

我抬起空洞的眼，望向头顶那一大片深邃浓郁的黑。视线一片模糊，无力的晕眩如海浪般在头脑里拍打，有白茫茫的雾漫进眼眶，充斥了整个世界；紧接着，像是被人用手拨开似的，模糊而虚无的白雾逐渐褪去，事物鲜明的轮廓如笔勾勒出的般，一点点在漆黑的画布上展现，渲染上真实的色彩。

清亮的海水荡漾着迷人的金波，轻柔地拍打着闪闪发光的沙滩。半沉半浮在冰凉的海水中，透过起伏着的水波，我看见，海边修长挺拔的椰树，湛蓝色天幕上点缀着的白色轻纱，那一抹明媚张扬的金色阳光，都随着大海的旋律优美翩跹。

那是我，是年少时的我，满背的银白色鱼鳞闪烁着粼粼的光，娇小的身子一次次迅疾地钻进水底，鱼尾轻松摆动，飞快穿梭。逗弄柔柔舒展着的水藻，亲吻生着浅绿色苔藓的礁石，感受海水掠过身侧的惬意，纵身跃出水面，飞溅起千万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岸边那一排排秀颀优美的椰树林轰然落地，大地开始震颤，天空开始摇晃。排成长龙的卡车载着木材去了，带着一车厢的钢筋水泥回来了。柔软的海滩被铺上了冰冷的水泥，曾经海鸥的乐园改造成了高楼和工厂，鸟儿的啁啾和树叶的婆娑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机器的轰鸣和滚滚的浓烟。

天空变得黯淡无光，原本的湛蓝泛起了病态的苍白。源源不断的工业污水顺着管道淌进海域，明净的海水蒙上了混浊，光泽不再，由里至外散发着令人掩鼻的臭味；水藻蔫得打了卷儿，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健康的绿色染了枯黄，正以倍速衰老；礁石上附着了漆黑的杂质，侵蚀出了坑坑洼洼的创口。

年纪大了的长辈都病了，他们奄奄一息地蜷缩在礁石后，用苍老而虚弱的语气告诉年幼的我们：这里不能久待了，要赶紧游走，另找栖身之所。

所以我走了。

我拖着疲累的身子穿梭在阴沉沉的水底，所经过的每个地方却都是出奇的相似——混浊，荒芜，毫无生机。

栖身之所没找到，迁徙的队伍却日益壮大。

同行的伙伴都在悲哀地叹息，他们原来清亮亮的眸子染上了灰蒙蒙的倦怠和沉重，映出海底一派死气沉沉的景象——就像冬日寒风凛冽的沙漠，荒芜空洞，毫无生气。我沉默了，大家也沉默了。

“下一处若还是这幅样子，就算了吧。”默不作声了许久，细如蚊蝇的嗓音在静悄悄的鱼群中倏然响起。

生的希望在言语间被轻易放弃，我张了张嘴，有点不甘心地想要出声反驳，一转头却瞥见了那暗沉的水底，一双双漆黑的眼中忽闪忽闪的水光。

有谁会真的愿意放弃呢？有谁会真的愿意去死呢？嘴边的话语不自觉地咽了下去，我像泄了气的皮球般蜷缩了起来。身边仍是寸草不生的水底，那副毫无生机的画面，仿佛一把明晃晃的利剑，刺进我的眼睛，刺进我的心脏。

是啊……不是退缩，不是喊苦喊累，只是真的没有办法。

滚烫的热泪顺着眼眶簌簌滚下来，悄无声息地融入咸涩的海水中。我们都在不出声地掉着眼泪，更没有人出声说一句话。但每个人都已经达成了共识——面对现实。

“就是这里!”身边响起此起彼伏的欣喜的喊叫。

我停步驻足，眼里映入一片清澈的水域，水质尚未受到化学物质的污染，尽管早已不比当初，却仍然散发着清鲜和久违的生机。水底还摇摆着几株鲜嫩的水藻，点点青翠，分外吸引人。

在头顶碧波荡漾的水面，还依稀可以看见零星几朵洁白的影子，它们像漂浮在水中的一叶叶小舟，像身着白色衣裳的天使——这准是莲花，还是最美最可爱的白莲花。我想。

这里，是我们奔波劳碌了这么久，遇到的最好的地方。

年纪小些的鱼儿早已克制不住欢喜的心情，欢呼着雀跃着穿梭在水底，“快来看哪，我们准是离开了大海，来到湖里去了。这水上还有漂亮的莲花呢！真好看！”周围的气氛也被欢腾所感染，我们都笑了，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

忽然，猛烈的水浪声倏然响起，水面仿佛受到了剧烈的撞击，开始震颤。我们还没来得及抬头，仿佛乌云压顶似的，四周被无边无垠的黑暗所笼罩，整个世界寂静了，气氛诡异得吓人。

怎么回事？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字音，只能惊恐地睁大眼，眼睁睁盯着水面上的那一朵朵洁白的“莲花”，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从头顶缓慢向下飘落。

刺耳的撕裂声和沉闷的撞击声刺激着耳膜。

我这才猛然反应过来：这可不是所谓的莲花！

这是塑料袋！

是整整一车的塑料袋！

逃！

快逃！

我发了疯似的摆动酸涩的鱼尾，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猛地冲了出去，却狠命撞在冰凉的塑料袋上，疼得我眼冒金星。

逃啊！

快逃！

我连忙调转方向，继续横冲直撞，妄图冲破这逐渐收紧的牢笼。

但来不及了。

鱼鳞在挣扎撞击的过程中大块剥落，裸露出大片淌血的伤口，反反复复地被身周冰冷的液体冲刷干净，铁锈般的血腥味刺激得我头昏脑胀。

……

我在心底叹出最后一口气。

身周的一切一点点回复到最初的黑暗。

四周寂静无声。

我闭眼。

下坠。

坠入无边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