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组第4题】台风季

      台风来了，年复一年。虽然我喜于推迟开课时间，但我不喜欢看着黄色的洪流在故去的土地上叫嚣。但是没办法。阿婆家的屋瓦“簌啦啦"从一侧滑下。后屋竟漏雨了，台风今年又在这里登陆。楼下汪洋一片。

在当地登陆的台风是河流的灾难。满溢的河水冲破了河流的血管，鱼虾冲入东海，植物连根而起。没有了植物的河流在风去后急剧干涸，露出它脊背上娇柔肥沃的土壤。这时候家家都去河岸边挖一些沃土，填在自家的田里。这是惯常有的事儿。但若是哪家去挖河床底下那最细腻的土，却是要遭人戳脊梁骨的，那是岭城的规矩。河的脊骨，是河最深的隐秘。河的隐秘，是水乡的命脉。

河发源于山。长辈们都清楚，只要山上的树还在，河底的土还在，不久以后，河流将重新孕育出丰富的乳汁，鱼虾仍将满塘。河为了守住自己的隐秘，就不会死。

河有很多隐秘。那杨梅树无疑是比我们更知道河流的隐秘的。它的根须向水汲源，每片枝叶跟着河的脉搏颤动。人只看得到河的上面，而树却深知河的下面是怎样个隐秘而丰饶的世界。而比起树，那些水中的小生物无疑更了解河流的隐秘。生于斯，长于斯，它们是河流腹中的“蛔虫”。它们从上游到下游，自如穿梭，哪家的树长了新根，哪家的鱼又生了透明的宝宝，每一滴水花，它们都了如指掌。但是，河更深的隐秘，往往只有河自己知道。阿婆那年已97岁。她或许也略知一二。

在每一个台风肆虐的夏天，河流不紧不慢，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夜幕下，乡间的灯光只在漆色的河里泛出柔和的颜色。水纹一波一波，是大地血液的脉动。

我在阿婆的身侧，夜风中阿婆身上的温暖和泥土的味道溜进我的鼻翼。我知道阿婆的呢喃会从夜风中吹来，她或许会讲述，那些很多年很多年的故事。

或许当屈原投入汨罗江的一刻，人们才终于意识到，河流的隐秘不能为人类所知。那个伟大诗人的躯体在水下，他的肤发、眼和灵魂，只有河流知道，它们是怎样的洁净与不屈，又怎样在时间里消失了踪迹。投粽的传说留给了人类，那悠悠下沉的祈愿，是何等的赤诚与珍贵，却也只有河流知道。我似乎看到那江水自西而来，蜿蜒而下，湍流不止。

当张择端对着汴河提起最后一笔的一刻，他已然知晓了结果。河知道，而人不知道。那商贸市景的一片繁华下，是埋藏的盛世危机。军力懈怠、消防涣散、国门洞开、商贾囤粮，汴河啊，它悠悠然流淌，把一切尽收眼底。而迷恋精绘祥瑞和吉兆的宋徽宗，却拒绝看清。皇帝不愿收藏此画，题签后就将其赏赐出去。百年，张择端早已仙去，汴河，它眼见宋王朝在风雨下轰然倒塌。它沉默着，把秘密藏在心底。

当朱自清和俞平伯因歌妓和道德律而矛盾纠结时，那染着六朝金粉的秦淮河，在桨声灯影里悠然地流淌，倾听着新旧文化碰撞的声响。它知道，也只有它知道，未来会流向何方。它听到歌妓的媚音，也听到五四的号角。

河水啊，从不停留。它们无休止地前进，与时间赛跑，把自己流淌成了历史的长度，怀揣着无数历史的隐秘。它流淌到今时今日。而它的隐秘，却即将流失。那历史之河，缓缓汇聚在我的眼前，与眼前的河意外重叠。

当台风将它的气力几乎消耗殆尽，岭城的天空没有恢复它应有的颜色。我意识就已经到，阿婆预言的时刻已经来临。

楼下灰黄的水浮动着银白色的鱼皮，我的心像被攥住般揪痛。岭城的百姓虽不用当地的河水饮用和洗浴，但我每次想起后山那繁茂青翠的杨梅林，那如同清晨一样新的空气，淙淙的山溪滑过青岩，笑语在谷间碰撞出银铃的清脆，我心中突然出现了一句古老的谶言：河将死。

我同表哥乘艇，停靠在山下，台风已去，山水未歇，溯流而上，那混浊的深黄的洪流刺伤了孩子的眼眸，杨梅树的根裸露着，显出灰败的颜色。阿公又把山租了出去。我知道，他不会通红着眼睛，不会远远地看那化工厂还是制药公司的车拉上山。

他已不记得，或不愿提起阿婆的遗愿。

待水歇，入山，除了一山狼藉，那些倒下的树木，半山的泥泞，什么也不剩。河流几乎见底，那脆弱的河床上，死去的螺丝和虾蟹仍停留在上面，像被泥染污的标本，触目惊心。我看着表哥眼睛发红地抚摸那失去了河的土地，我不愿说出这事实却不得不承认：河已死。

台风仅仅是一个契机。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哪怕不是台风季，也会有山洪和旱灾。人类悄悄地做，自作聪明地认为只有自己知道。但是大自然看得清清楚楚。天灾人祸，虎视眈眈。只是河流，无辜承担了人类的过错

这光裸的，无生机的河，已失去它全部的隐秘。

人类的智者希望了解河流的隐秘，却明智地不去肆意窥探。这一点从我们下水摸虾子时阿婆的眼神就看得出来。没有人比老辈们更了解，河流是大地的脉搏。当血管里已没有了血液，脉搏无所存在。河流将死，大地将死。但是人类的掠夺本性有时压过理智，而人类习惯于用疏忽和不得已来为自己辩护。我知道回收的电子硬件中含金，我知道制药谋利高而废料难处理，我知道阿公撑起一家不易，但我更知道，河流的隐秘只应该属于河流自己。如此，那些历史的隐秘，才得以继续滋润人类的灵魂。

一个人，当他的躯体能够被剖开，能够被达·芬奇细细地描摹下骨骼、肌肉、皮肤和血液的方向，他必是已死了。正因死去，隐秘无所遁形，无人保护。河流也正是如此。当它露出脊背，剖出腹心，失去血液，我们只得宣布，河流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