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
“快起来!亏得你那荐头情面大,这般偷懒,还不早给辞退了。真是的,专管个温酒还…”
虽说不情愿,但听闻自己失职,终归是有些愧怍的。从瞌睡中回过神来,却望见周身景象与往日大相径庭——三尺书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当街的一个曲尺形大柜台。这种变化便是有个三年五载不回家也该是认得的。看店里人模样,像是刚散了工的做工的人,靠柜外站着,喝着酒休息。他们与我,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与这里的一切,似乎不是同一个时代的。
可周遭环境却又实在是似曾相识,兴许我是曾见过的。就如我凭本能知道那柜里边预备着热水,那是来温酒用的;而这儿该是个酒店,多半就叫咸亨。
想必这就是鲁镇了吧。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虽说是无依无靠,好在伙计这份工作还能混口饭吃,还有机会体验这个时代的生活,指不定还能…
掌柜的声音和着几声轻笑从耳边响起,打乱了我的思绪,“孔乙己,几日不见来你喝一碗酒了”。
我急忙抬起头,见孔乙己正从店门口经过,穿还是那件缝缝补补的长衫,可与印象中隐隐约约有些不同,却是干净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仿佛也和本该蓬乱的胡子一同刮去了,人年轻了不少,着实让大家一愣。马上有人高声说:“孔乙己,这幅清爽的样子莫不是要做老爷了吧。”
孔乙己微微一顿,却没有理会,接着向前走去。后面又有人喊“许是要中秀才了吧”,声音带着揶揄。众人哄笑间,陌不相识的人仿佛多了几分亲近。
“我听丁举人家长工说,前几日丁举人找孔乙己去抄书,孔乙己却净扯着他说些:’社会变革,大势所趋’,’助我施展学识,许你一生富贵’的胡话。”
我听后一怔,本想问些什么,又决定继续听下去。
“后来呢?”
“后来?你想丁举人是何等见识,孔乙己也配在他面前谈学识?便连抄书都不许了,让家丁撵出来了。”
“可想是前面那场大病,病糊涂了。”
“他好像连抄书也不行了,大概是上回偷书给打坏了手,李秀才说他连写字也大不如前了。”
孔乙己就那样走过,也不回应,旁人渐渐没了兴致,各干各的事去了。而我依稀觉得孔乙己有些不同了。
日子还是过。这天我和着满天的蝉鸣正泛着瞌睡,门外走进两位长衫惊醒了我。
“店家,收拾张桌子,来一桌酒菜。”
说话这人走在前面,是洋先生,我可认得,钱府的少爷。
“酒不必温,打上来就好。”
我这才注意另外的这位,正是数月不曾谋面的孔乙己,只见他着一席崭新的长衫,举止派头与老爷们一般无二。
我惊讶于孔乙己的变化,不知所措,亏得不用温酒,我才免于责骂。掌柜一副笑脸,吆喝着伙计张罗,全然不似平时的模样。
“我早说去茂源酒店,何必大老远非到这里来。”洋先生一边扇着扇子一边擦汗说道。
孔乙己只是笑笑没有回话,却朝我望了过来。
“你姓鲁吧?”
我先是不知他为何发问,只是摇摇头。
他先是一愣,然后恍然的笑了。
“那可是姓周?”
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愣神间,只听掌柜陪笑说,“是我丈人的侄子,姓刘,样子太傻,别见怪。”
我暗自想,这么看来,这“孔乙己”或许的确是与我一样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我明白他说的那些革命的话,也觉得他的想法并没有错,但像他这般超前我确是从来不敢想象的。
之后几年光景我再没有看到孔乙己。只是在酒客的言语中,他穿梭于老爷们府上。我半是是好奇,半是为他捏一把汗。又听说赵老太爷坚称是孔乙己的歪门邪道耽误了赵秀才的状元路,正想着法子把他打发出去。
有一天,约是中秋前两三天,掌柜正慢慢地着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发觉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
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早跑了。”
掌柜说,“哦!”“他仍总是四处忽悠人,还各处筹资嚷嚷着要革命,借他钱也总是打水漂。这一回,是他自己发昏,竟忽悠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有借能没还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人家追着他跑喊着要打断他的腿。”我听了心中一紧,忙问到,“后来呢,后来怎样了?”掌柜瞪了我一眼,却又继续听下去。“幸亏他跑得快,决计是不会再回来了。”
我暗自想,或许是英雄就算是胸怀大志,腹有良谋,也必得有时势来造就;又或许是历史,终归是水到渠成的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