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组第四题】井的秘密(朱汶茜)
井的秘密
浙江省乐清中学 朱汶茜
我出生在井镇,一个小小的镇子里。井镇姓井,镇子里的人也都跟着姓。爷爷说,我出生在月圆之夜,那些以前藏在井里的星空和大月亮,井都慷慨地一并露了出来。爷爷还说,我的第一声啼哭,连井水都忍不住动了动。
井镇有井不奇怪,可井镇也就这么一口井;这井,年轻得很。大概四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年天气干的特别厉害,奶奶侍弄的很多野花小草都死去了,连地里的庄稼都没人愿意偷了。镇里的女人愁的织不下衣服,男人的眉头拧成了山。花儿一天天的往下垂,还是没能盼来城里的回信。最终,大伙决定自己开一口井。
有井,就能为镇子积攒一汪的水。爷爷用两手比划着,他说十尺,不算多也不算少,十尺之下还能有水咕噜咕噜冒上来。每天下午,爷爷把我接回家,我就屁颠屁颠跟在他后面跑到艾蒿丛地,蹲在地上,看爷爷粗壮的手举起蝴蝶椎,猛地用力,在地上凿出一大个泥口子。泥沙好像听话的蚯蚓,一股脑全都钻进泥斗子,混着艾蒿的野味和爷爷新鲜的汗。泥斗子一下就装满了,正要拔出,我嗖的一下从地上蹦起来,拉着泥斗子大喊“我来我来!”。爷爷也不急,把蝴蝶椎往地上一扔,呼呼地笑几声,用粗糙的手抹去脸上的汗,看着好像快被泥斗子吸进去的我,一把抓住我,另一只手往下使劲一拽,泥斗子就顺顺溜溜出来了。
爷爷总说,井镇该有一口井,那是咱的命,是后续香火,断不得。爷爷凿井,就好像等待一个快要出生的孩子。这井好像与爷爷有着类似的相貌。
井是爷爷的一个表情。
每天晚上,我枕在踏上,依稀还能听见井桡与井壁的摩擦声。爷爷小心地将井桡一层层的下进井里,再用重锤将井桡夯实。我一下子跑了出去,迎面盈盈的月光;爷爷悄咪咪地告诉我,井里不光藏着水,还藏着一片锅盖大的星空和动荡的月亮哩。
“爷爷,井下面藏着什么秘密呀?”我趴在冰凉的石头上,望着深深的神秘的井。
“井的秘密可多了!这传言啊每一口井里,都住着一个井龙王。这井龙王是干什么的呢?我们凡人瞧不见他,可他却一直在保护着我们这个小镇。听说啊,虔诚的人向井龙王许愿,愿望还能实现哩!”
好像得到了一个财宝罐,井的秘密也成了我和爷爷之间的秘密。喝着井里的水,就好像在饮龙王馈赠的神水,冰冰凉凉,从身子里流淌进去,好像血一样。镇子里的人天天来打水,喝了成千上万桶水,井水也变成了他们的血,在身子里流淌。从远方来的人,提着陌生的水桶打水,桶子撞在井壁上,井温和地视着这些陌生的脸,不愠不喜,平和地送出一部分身子。爷爷说,井里的井龙王还会动一动,有时候无聊了,指不准还会摇晃一下身子。
井镇有了这口圆井,仿佛自然的轨迹也变圆了。井水养活了庄稼,养得姑娘家脸泛红润。爷爷喜欢光着脚在井周围散步,他说这是吸收万物之精华。晚上,我和爷爷各抓了一大把盐花生,搬条藤椅坐在井边讲故事。爷爷讲井龙王的秘密,就好像亲眼见过一样,等我把花生吃完了,爷爷还没动几颗。
“不不,丫头,不可以在井上种桃花。桃花是避邪驱鬼的。如果桃花瓣落入井中,岂不是意指龙王为邪魔吗?”爷爷抱着我笑。从井口吹来的风凉凉的,我忍不住往爷爷怀里蹭了蹭。
在我印象里,爷爷和井的表情都是淡淡的,温和的如春风般。爷爷有许许多多井的秘密,我却最惦记向井龙王许愿的事,甚至为了这事,也有些不美好的回忆。我只记得有一次,爸妈从外面回来,带回两箱米饼。本来有一箱是要送给别人的,我却因为嘴馋,没忍住偷偷拿了几个。可是妈妈还是发现了,她很着急,挨个问有没有人偷偷吃了。我站在最后面,心虚的抬着头。一到晚上,察觉爷爷已经躺下了,立马奔到井旁,偷偷许着愿。
“我希望妈妈不会发现我偷吃了米饼的事。”我只能瞧见井的半边脸,也许井龙王正在用水筛子筛那些模模糊糊的星星。他会听到我的许愿吗?
“丫头,井龙王只能满足虔诚的愿望。”
爷爷竟不知什么时候从月光里走了出来,光着脚,踩在艾蒿梗上。爷爷的表情淡淡的,像水一样。“井更愿意倾听。丫头的秘密,是不是也可以和井龙王分享呢?”
爷爷的话是对的。直到现在,远离了井镇,离开了井,我才渐渐发觉时光流逝才是深深的恐惧。爷爷会老,井会老,井镇也会老去,而我也只会慢慢长大慢慢长大然后变成一具苍老的躯壳。井虽无法代表上帝宽恕罪孽,可井里有水啊,水是活的,水能洗去一颗虔诚的心上的泥污。从水龙头里喷出的自来水,那不是我的井水,更不是我的乡。
真正迫使我们离开井镇的是一份始料未及的文件。政府要拆迁,要把井镇这块地开发成政府用地。文件里的语气生硬,分了全镇人一家一套房。镇里人没有过多的伤心,只是利索的收拾好东西走了。爷爷却整天整天蹲在井口,粗糙的大手在石头上来来回回抚摸。我喊爷爷吃饭,他却充耳不闻,眼睛里像是有东西要被人拔走了。
“他们要填了井。”爷爷低声说。
“爷爷,井里还会有秘密吗?”我小小的身子趴在冰凉的大石头上,向井里张望。
爷爷没有回答我了。井再一次热闹起来是伴随一声轰隆隆的车子的声音。大车子严肃地举起一把泥往井里扔,一把接一把。井水痛苦地滚着身子,屈辱地吞咽下大把的泥。曾经庄稼仰仗井,井水安了无数人的心。可它就要死了。家能搬,井怎么搬得了呢?井太沉,十辆马车也拉不走。是井拉着一个镇子,井里还有一个井镇。
爷爷至始至终没有出现,可我看到井痛苦的表情,就知道爷爷心里是怎样悲痛。政府分的房还不错,这里的自来水也算新鲜。爷爷却无法习惯,每晚走出门,看到空空荡荡的地,好像丢了一个井镇,丢了原来的乡。井镇水土养了一方井镇的人,我在井镇的注视下长大。无数个爷爷陪我讲故事的夜晚成了旧物。我就像垂垂老矣的老妇人,不停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却不可避免的长大,看着井,井镇,所有人飞快地老去。
隔了很多年后的一个中秋,我和爸妈从外地回来。爷爷的身子似乎又垂拱了几分,倒酒的手些许颤抖。月很圆,也很亮,我和爷爷坐在阳台上,身上挂满了月光。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爷爷突然顿住,盯着圆圆的月亮。
“丫头,你说这井里究竟有什么秘密呢?”
那是爷爷的乡,是一大串回忆,我又怎会不知道呢?
【点评】
井镇里有一口井,帮助井镇里的人度过了最困难的时候,所以这口井里装着一个井镇,装着一个传说,装着“我”的许多秘密,也装着爷爷对于乡的怀念与舍不得。文章以井为叙述的口子,以两代人的对话为内容,以时代的变迁为背景,里面暗含的情感复杂多样,不同的人对其有着不同的理解,值得一读。
(指导老师:黄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