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隐秘的河

落日的余晖洒在枯败的草叶上，苍凉的天地间勾勒出一个男孩落寞的身影。

那个男孩，他被自己震惊了。

他不记得上次像这样没有扣动板机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回想起一个小时前发生的事，他依然感到不可思议。那敌方战士破烂的迷彩服上沾满草叶，渗着些许或是敌人的鲜血，那个战士看到了在河对岸一边看书，一边用手指在泥上写字的自己，亲切地呼唤着他，“嘿，小子，日子过得很开心嘛，我要在这儿洗个澡，行不？”没等他回答，战士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扑通一声钻进了河里。

“日子过得很开心嘛”，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说开心。

爸爸妈妈你们不要吵了爸爸你不要喝酒了你不要打妈妈了你们这些侵略者快点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这是我们的领土战争快点结束吧结束吧结束吧。

那个男孩，他不开心。

战火纷飞的年代，他没有学上，他不想呆在家里面对着墙壁发呆，狭小而逼仄的环境只能让他感到喘不过气。于是每天早上他离开家，淌过一条齐腰深的河流，在河流后的树林里一呆就是一整天。一直以来，他确信这条河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片人迹罕至的荒芜之地，唯一的日常光临者大概只有头顶上的几只飞鸟。越过这条河，仿佛那个硝烟四起，阴暗无人的世界便不复存在。在河的那一岸，他可以读书，写字，打鸟，甚至对着河水发一整天的呆都让他心旷神怡，他恨那些敌方战士，恨他们给他带来了无休止的不安，他一厢情愿地以为，现在这种穷困潦倒的日子都是敌人的错，只要没有他们，爸爸就能找到工作，就不会整日酗酒，自己也不需要躲在一条隐秘的河后来享受本应无忧无虑的童年。

战争年代的孩子成熟早，他虽然才十三四岁，却已经学会用枪了。每当他看到有敌方战士靠近时，他会毫不犹豫地给子弹上膛，用这把从家中偷来的枪把对方一击命中。但这次他沉迷于书中的故事，没有发现那人的靠近，等他端起枪，那人已钻进了河里，本来他也不是没有机会的，那人在河中游泳时他完全有机会对准那人射击，可不是为何，看到那人脸上的笑容和澄澈的眼神，他的手有些发颤。

他最终还是没有扣下板机。

他踏着层层枯叶，慢慢走回了家。

餐桌上，妈妈告诉他，政府新规定每家必须派人去参军，既然那个每天鬼混的醉鬼是指望不上，男孩想，那我虚报两三岁年龄也行。也是，想想河边能听到的炮声越来越清晰，有一天甚至有几枚炮弹落到了河里，每天能看到的士兵也越来越多。战火终于还是烧到了自家门口。

加入军队后，他不再去思考，每天只剩下战场上冲锋陷阵，他已经习惯了震耳欲聋的炮火声和满目疮痍的焦黑的土地，只是有时候，从夜里醒来，他的脑海中依然会徘徊着那人的身影。

后来有一天，他在战场上看到了那个人，那人端起枪狂奔的身姿和那人周围的敌人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男孩发现他和自己也没有什么不同，若不是他脸上那颗明显的黑痣，男孩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认出那人。那人和别人一模一样，一样的残暴，一样的冷酷，最终那人也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就像千千万万个牺牲在战场上的人一样。那天夜里，男孩久久没有入睡，他发现自己很难把那人与曾经在河中戏水的那个健壮的身影联系在一起，也许只是脱下军衣军帽的敌人也就不再是敌人了吧。

他又想到那人唯一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小子，日子过得很开心嘛”，现在想来，这句话似乎也并非没有道理，至少在那条隐秘的河后，他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他能与河分享属于他的隐秘，他是开心的，但同时他也很清楚，这条河只不过是乱世中竖起的一堵墙，走出了这堵墙，他一样必须面对战争，必须面对生离死别，那些越烧越近的战火，那个人的出现，都在告诉他，你逃避不了，你甚至不能把自己惨状单单归因于别人。

皎洁的月光照进简陋的房舍，男孩觉得想清这一切似乎有点用，又似乎没有用，也许明天他也会像那人一样倒在战场上，但也许他可以在内心流淌着一条隐秘的河，固然他的一段过往不堪回首，但河的另一岸是一片鲜花盛开，就像曾经树林里那条隐秘的河于曾经的自己的意义一样，心中这条隐秘的河亦足以支撑他勇敢坚定善良地走完战争岁月。

睡梦中，他仿佛看见了隐秘的河在慢慢流淌着，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