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组第4题】在水一方（陈卓妍）

程盼最近总是去河边。

河是偶然在林子里发现的。

01

一大片一大片的田野，金灿灿的麦浪翻滚，仿佛延伸到无尽的天边，与夕阳的余晖融为一体。

令人心醉的景色，程盼无心欣赏。

这田野里弯腰收割的几百农民中的两个，是她的父母。

两步，一步，走到自家田地旁边，抬头，踮起脚尖，找到了妈妈。妈妈把身子深深地埋进了麦子里，她本就不高，弯了腰更觉矮小。手起刀落，不断重复，麦子一片片倒下，露出妈妈的身形。

“妈。”程盼迟疑了一会儿，终是唤道。妈妈闻声直起腰来，动作却不像割麦那般干净利落。妈妈一看到她，紧皱的眉头舒展开，““盼盼啊，放学啦。累不累啊，妈妈晚上回去给你做点好吃的，啊？”“哎。”程盼应着。晚霞的橙黄将天空晕染开去，妈妈的笑容明媚得使程盼不忍心破坏，心想，还是先不讲期中考的事情吧。

02

又是一片叶飘落，程盼支着下巴，在窗台边望着外面发呆，她似乎能听见落叶触地的声音，微小而心碎，好似班主任不经意的叹息。

班上吵得很，同学们全围在前排班长的旁边。“又是第一名，班长大人，你以后肯定有出息。”“班长，你以后想干什么啊？绝对了不起。”班长抿着小酒窝：“那我还真要认真考虑一下。”“认真考虑一下？那不是程盼要干的事情吗？”有人立即将焦点引到了程盼身上。

大家都围过来了。“程盼，考虑清楚了吗？”“考虑什么，人家早考虑好了，人家要建高楼的呢。”“她是想建高楼还是想住高楼啊，她家的矮房……”“哈哈哈哈哈哈哈……”同学们七嘴八舌的，讲相声一般。

这样的事情，几乎每两天就有一次。

那天班主任找她谈心，劝她放弃物理。她摇摇头：“我想再坚持一下。”班主任苦口婆心地给她分析利弊，大有她不改课不罢休之势。无奈之下，程盼说出了自己的梦想——她渴望成为一名建筑设计师。

程盼的父母都是农民，但他们深知知识的重要性，从来不阻止她看书，因此她经常去镇上的图书馆。，她曾经在书上读到过贝聿铭，他是多么具有传奇色彩——起初名不经传，接着屡遭质疑，在美国媒体的疯狂抨击下，肯尼迪图书馆的锐角个性非凡，在法国人民的极度嫌弃下，玻璃金字塔闪闪发亮，美得不可方物。他最后以实力证明了自己，留下了那么多的精妙绝伦的作品。程盼不仅惊讶于他的经历，也赞叹于他所设计的建筑，程盼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东西，无可否认，如同学们所说，她家的确是只有一件矮房。

从那天起，贝聿铭就成了她的偶像。而建筑，成了她的梦想。

老师惊讶的表情掩饰得很好，但程盼仍然看出来了。班主任微笑着：“有梦想是好事，但是，我还是建议你认真考虑一下。”恰巧一个男同学站在门外听见了，赶在程盼转身出门之前，他已撒腿跑向教室。待程盼回到教室，班里的同学全知道了。

刚开始，程盼鼓励自己不去在意他们的起哄，但随着成绩单物理栏上越来越小的数字，她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可以，是否真的如老师和同学所说，要认真考虑一下自己所做的决定、自己的梦想。

一片叶又飘落。

03

“盼盼。”妈妈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又退步了啊。”程盼回过神，妈妈的殷切而失望的目光如千斤大山，压迫着她羞愧低头，不敢直视妈妈的眼睛。怕一看到妈妈眼角细密的皱纹，眼泪就会流下来。妈妈叹一口气：“好好学习，啊？”“嗯。”程盼点头，往门口走去，“我去给爸爸帮忙。”

迈出家门，往屋后的田野走去。程盼并不真的想给爸爸帮忙去，她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数学88，物理34，程盼的成绩持续下滑。她想到父母，身为劳苦农民的父母，每天起早贪黑，勤勤恳恳。他们不要求女儿以后多么有出息，只盼望着她以后不像他们一样终年劳碌，能够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能够养活自己就好。但，程盼落寞地垂下眼帘，自己怎么就不争气呢。

一边想着，她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这条路上，远远望见了几个同班同学，程盼慌张起来，四处寻找躲避的地方，除了田野后边的林子，没有任何遮挡物。程盼慌不择路，跑进了林子里。

正是午后，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空隙投下斑驳的光影，微风拂过林子，发出好听的沙沙声。程盼走着，发现林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着光，再往前——一条小河。程盼从来没想过林子里还会有一条河，自她有记忆起，大人们只和她提过两个镇之间的大河。

走近河边，程盼更加吃惊，对岸的树旁，坐着一个少年。一件白色的短袖，一条黑长裤，捧着一本书，静静地读着。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与静谧的树林融为一体。程盼呆呆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那少年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头来。看到程盼，也不恼，只浅浅地微笑着，向她点头致意。程盼有些尴尬，也向他点了点头。少年又低下头去读书。

程盼待了一会儿，想同学们该已经走了，便出了林子。走回家的路上，却还想着那少年。

04

于是这几天，程盼总是去河边，以期再次遇到那个少年。但他后来没有出现。

这样过了一个星期，程盼决定再去一天就放弃。当她走近河边，那个少年和先前一样，坐在树旁读书。他再次看到程盼，有些吃惊，但仍然朝她点头微笑。程盼照样回礼，点点喜悦，在心头荡漾。

大概是因为这是唯一对她友好的男生，程盼有了每个周日下午来河边的习惯——这个时间是她多次检验发现的。那少年也并不回避，仍旧准时来这里读书。每次，他们隔着河相互微笑着点头致意，这是程盼最感到幸福的时刻，似乎有人把天上的云拨开了些，阳光照得程盼的心亮堂堂。

有时候带着从图书馆借的书，或是带上周末作业，或是课外习题，程盼坐在少年对面的位置，也静静地学习着。累了，转过头，看见少年的侧影，阳光在他身后熠熠生辉，撒下一地碎钻。望着他捧着书专心致志的样子，程盼心里想，他的成绩，大概很好吧。我也要很努力才行了，不然怎能和他一道。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程盼忽然觉得语文课上学过的这句诗真适合这个少年。她把这句话贴在课桌上，每天都看一遍。眼皮如铁，少年的侧影将它撑起；作业如山，少年的样子将它削平。他人的嘲讽如漫天冰雹向她砸来时，她想起少年温温软软的笑意，好似阳光照亮大地。

每个星期，程盼都很开心和少年对面坐着的，是进步了的自己，自己在一点一点地向他靠近。程盼总是会越过书页偷偷地看少年，光和影交织着勾勒出少年的身影。程盼不禁嘴角上扬，心底是浅浅的甜蜜。

05

经过最后一棵树，河边，没有少年的影子。

程盼疑虑着，在原来的位置坐下，也许，他来晚了？太阳渐渐西移，秒针滴答。程盼不时转头，看看少年来了没有。少年似乎是她的静心剂，离了他，程盼无法专注于题目，脑海里不时浮现那个白色的身影。程盼伸长了脖子眺望，树林里和以往一样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没有少年。

一整个下午，程盼没有学进些什么。以前，她最怕树林里出现脚步声，有人发现她和她的少年，而今天，程盼多希望出现少年的脚步声，可是并没有。

夕阳西下，程盼拍拍身上的草，站起身，又往林子里深深地望了一眼，转身离去。回到家里，随便扒拉了几口饭，把自己扔到床上。

程盼很疑惑，也很焦虑，猜测是否是自己做了什么不对的，使少年不再来了。她翻来覆去，直到天微亮了，也没思考出结果。等下个星期吧。

前一天没睡好，第二天，程盼的上下眼皮直打架，她自然地想到那少年，又想到少年没有来，心情越发低落，连老师都问她是否身体不适。

第二个星期，程盼故意晚了些来到河边，期待着少年坐在树边。可是，树边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程盼仍抱着期望，万一，万一他来了呢。程盼坐下，摊开书，却还是密切关注着对岸的动静。

少年没有来。

第三个星期，第四个星期，一个月，少年都未出现。程盼本开始有起色的成绩，跌回原点。

第二个月，少年仍然未出现。程盼还是坐在这边的树旁，但转头看对岸的次数少了，似乎已经知道少年不会来了。有时习惯性地用余光瞥对岸，失了少年的树仿佛失了灵魂，孤独地立着。程盼叹口气，收回目光。

程盼的梦里开始出现那个白衣的少年，坐在对岸的树旁，朝她微笑。

第三个月，程盼执着地等待着，少年似乎不再来了，似乎与她断绝了联系。程盼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未见少年，好像已经很久很久了。程盼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遇到过这样一个白衣的少年，还是自己梦想的一个幻影？

梦想？程盼突然觉悟，当初，她因为自己的梦想，偶然遇到了这少年。对少年的追求，让她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近，怎么，少年走了，梦想就可以不要了么？程盼想，他一定也不愿意看见我原来取得的进步前功尽弃吧，我仍然要很努力让自己变优秀，才足以和他站在一起。

第四个月，望着少年以往坐过的位置，想起他的姿态，程盼已明白，最好的等待不是坐在树旁痴守，而是待他归来，我已变得更好。

06

白马走过日升月落，走过斗转星移。程盼的成绩慢慢上升，再也没有人嘲笑她建筑师的梦想。程盼依旧每个星期准时来到河边，望着对岸，有时也会想，自己到底在等什么。

也许是那个少年，也许，是自己的梦想罢。

十二月三十一日，飘起了大雪，妈妈劝她不要出去了，程盼执拗地迈出家门。当她又一次走近河边时，她看到河面因结冰而闪闪发光，她忽然猜到将要发生什么了。她抬起头，同样的白衣少年，正望着她，朝她微笑。程盼这次没有躲避，迎着他的目光，扬起嘴角，朝他点头。

河面上的冰很坚实，但程盼最终没有走到对岸。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那也终究不是程盼的少年。也许一切只是程盼一厢情愿的美好，但多年后，身为建筑设计师的程盼，仍旧会感激，在最好的年华里，遇到那个少年。

那次后，程盼再也没有见到那少年。大概有些梦想将会实现，有些梦想终究落空。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陈卓妍

浙江省东阳中学高一（14）班

指导老师：陈东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