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组3-裁剪数据-唐忻睿

裁剪数据

杭州第二中学 高二年级六班 唐忻睿 

联系方式：13957192445

西城区什刹海百花深处胡同十二号，“拆”字牵你向一条长廊，西厢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听到脚步我会抬起脸。哪怕从未见面，你也能认出我——北京唯一一名数据裁缝。

数据时代，随风潜入夜，人们的怨恨雪山一样堆起前，我就在那里了。自由如城市的天空般一年年变窄，我的生意一天天增多。互联网是一颗记忆极强的大脑，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没有人能抹去足印，除了我——一把祖传剪子，抽刀一断，你想抛弃的数据就雪片般飘落。

没人不渴望上门拜访我。那像一张小卡片。刚认识，约在咖啡桌边，注视对方头上薄薄一片墨黑的乱码升起，展开。之前你认为他是个赶新潮的学生，发胶塑得像火成岩，“数据乌云”里你读到他刚看过无聊的院线电影，你暗笑他幼稚，他却注意到你上周在自媒体上为某抄袭游戏歌颂，火瞬间毫无遮掩地冷却成冰山。最后你们不欢而散。你为此恼怒了一周，他无情地剥夺了你辩护的机会。你本来想说：我只是欣赏游戏的音乐而已，谁不痛恨抄袭？但他是一个确切的现代人，只相信数据的记录……数据时代谁做了什么都无从遁逃——你坐在我面前，黑眼圈黯淡了眼里一闪而过的火苗，这样叹着气总结道。

你拜托我裁去你在自媒体上撰文的经历。那是很多社交网站，纵横交错，像一张无路可逃的蛛网，理清它们非常费劲。油灯一剪烛亮起。那满室光华把你的数据照成地毯一样厚厚的影子，伸出无数触角写满了时间地点人物爬上墙面，你躺在其中像大象腹中的卵石。拨开，拣中，挥剪，割下，如秋风入林的窸窣脆响。我在你创造的混乱蜂巢里穿梭，捕捉每一篇想窜逃的文章，将它与你的连接剪断。油灯烧完，我满头大汗。待我从光怪陆离里回过神来，只剩手机收账的提示音在房中回响。

我并不厌恶这份工作的乏味。相反，尽管它带给我的疲惫远甚人工智能界的程序员，但和不同的客人攀谈，使他们耗费大量时间——除了我，所有人都过着论秒计时的生活——与我解剖一段亟需掩藏的过往，像曾经的听说书一样妙趣横生，使我这个老古董裁缝再度依稀触摸到生活的纹理。它们或饱浸泪水，或耻辱难忍，或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无论是什么，离开我的住所后，都已经从数据库中连根拔去。我总在感慨，陌生面孔迅速地刷新，世界运转飞快，连地球都转得更快；曾经大地上的人永远只见到月亮的正面，仅若干年前，一年级的孩子都见怪不怪月背的高清照片。“但月球依旧只有一面对着大地，”某个客人对我说，“哪怕每天见了谁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都浓缩成一枚枚数据，人体成了移动的全开放式博物馆，也永远有想隐藏的一面。”那位客人是警察，他正准备埋伏进一个犯罪团伙，需要我帮他抹去做警察的经历。他决绝的眼神神似天台上的梁朝伟。这真让人哭笑不得：一百年了，我们的时代竟还需要无间道。警察似乎为我的老派与迟钝而深深无奈：人性是不会变的，别说一百年，多少年都一样。

不久它应验了。你竟又一次登门，这一次你的请求是：找回当年裁下的数据。你准备应聘的公司格外看重自媒体从业经历。我带你去屋后的空地，那里被抛弃的数据堆积如山，在日光下闪耀着荧荧昏黄的光。银行白领想骗太太自己没有赌博，太太想假装自己没有买昂贵却不合身的新衣服。网店老板需要销量充门面，恰好另一个破产的店铺决心从头开始。还有一个十八岁的男生，支支吾吾：有没有警察身份的数据？我从小就想当人民警察。也正是他，隔了不过半个月再次拜访，这一回他的梦想成了摇滚乐手。

我忙得不可开交，裁缝店成了交换数据的商场。数据时代人们的需求日新月异，买来一张张五光十色的标签，贴在胸口还不够，还有背上、脸上、头顶。大家对失去隐私的恨逐渐转为对重创人生的迷恋，对隐藏阴影的需求逐渐变成对虚构光明的上瘾。粉墨油彩，乱象丛生。起初是一两个，随后是整个人群，都在喁喁私语：数据制的初衷是真实，可脱离谎言而生的真实存在吗？虚虚实实，虚乃是诈，实，也是“诈”。警察分不清谁是警察谁是罪犯，公司分不清谁是真才谁是假料。人们争相利用裁剪数据的漏洞。世界像一锅烧开的粥。

我没理由拒绝任何一名客人，哪怕衣服不合身——裁缝的本分，多少年都一样。摇滚少年比孙悟空更能变身，可他能付给我的酬金日渐紧张。他辩解道：你是不知道，身份的价值直线下落，给你这么多算义气。你来了，格外安静地，善谈的个性好像被最近的日子溶解了。剪烛的顷刻光明里，我看到你双目流露出的疲倦，像搁浅的鱼，无力挣扎却舍不得善罢甘休。那厚厚的影子伸出的藤蔓缠满天花板，愈发纠结，愈发毫无章法，你躺在中间，紧咬牙关，茫然地被梦魇逼近。

你最后一次来，是给我带了张报纸。古老的油墨印刷的，却书着几个激进到吓人的大字：数据制紧急暂停。 旋转腾飞的大齿轮，缓缓停下。人们落地后仍在眩晕。仿佛一夜之间，天蓬元帅被打回虾兵蟹将，乌云一样膨大的数据底下竟藏着这样瘦小的身影。那折叠时薄薄如一张卡片、展开时如一团乌云的数据，不再能被任何人轻而易举地浏览；所有人都可以做自己的数据裁缝了。像回到原始社会，记忆与青苔同生。水土不服的人在低声抱怨：魔幻现实，削弱数据办事如坐牛车！

倒是我，不觉得不习惯。春眠不觉晓，无人知道我裁剪数据的技艺从何而来；夜来风雨声，我也不知满后院堆积成山的数据碎片，怎样随风而去，去留茫茫一片。不过我失业了，活过数据风波的遗老，残存在待拆迁的百花深处胡同深处。旧瓶添新酒，原宅要建新房子了。不知道哪一天，又有人幡然醒悟数据利大于弊，车轮重新启动，勇敢的先锋者踏上征程，我又好收拾收拾，准备出山了。

偶尔你会致电，我便告诉你，我是百花深处胡同十二号的住客。目前没有裁缝生意，有空可来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