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渡
一
这是一颗自转的轴几乎落到其公转轨道所在平面上的行星,“艾伦”是这个行星的名字,我来到这里已经七天,太阳每天都在从不同的方向升起,它让我想起第三旋臂边缘的一颗行星,与其称呼现在的人给它的那一串编号,我更愿意称呼它为天王星。
我打算把我所经历的一切写下来。莱恩在我的记录仪里留下的地图让我找到了存在在这颗星球犄角旮旯里的补给站,它副业是出售一些在宇宙大航海时代之前流行的、我们现在称之为工艺品的东西,比如说纸和笔。
2568年3月6日,那场让我震颤的灾难已经过去,我所在的救生舱被一艘星舰捕获,经过唤醒,我结束了持续十七天的冬眠。
我见到了这艘星际飞船的主人,他身上的宇航服还没有脱下,只是将头盔摘下来一只手捧在腰间,身形挺拔,面部轮廓凌厉,五官锋利,漆黑的眼瞳里盛着如烈酒般的不可一世的骄狂。
尽管我对有关星际航行的新闻一向淡漠,我还是从我稀薄的印象中寻出了他的身份——臭名昭著的星际海盗莱恩·霍华德。
我被莱恩安排去唤醒一位五百年前的冬眠者,五百年前最初几批冬眠计划的参与者所使用的仪器相当落后,导致需要相当繁杂的操作才能够将他们唤醒,自从五十年前联盟唤醒了最后一批使用这一型号的仪器的冬眠者后,连人工智能也不载入这种技能了,现在只有在冬眠中心工作过的人才会掌握。
我依靠着冬眠舱上的国旗和英文辨别出了这是一个来自中国的冬眠舱,并且勉强靠着新体字认出了几个没有改动的旧体字。我接过了莱恩指派的人工智能为我提供的需要的仪器,开始操作。
我唤醒了安。
二
补给站的主人自称已经七十二岁了,他脸上有一道伤疤狰狞地划过他的左眼,他睁着一只右眼看人,用轻快的口吻说十八岁的莱恩是他的第一位顾客。他以为他的左眼闭着,但其实他的左眼一直任目光流连在他满柜子的工艺品上。
如初雪霏微
我一笔一划地写到,用的是旧体字,用的是安教我的词句,写在他造的纸上,让他造的笔尖滑过白色的纸张分明的脉络和细致的纹理。
安苏醒的第三天,莱恩把我的记录仪还给了我,他用刻薄的语言指出了我在其中所记录的文字是多么苍白无力,他毫不留情地嘲笑我对文字的追求,我恼羞成怒地和他辩驳,自顾自地发表言论到脸红脑胀,却依然辨不过莱恩轻飘飘的一句话,他说:
“你的文字从来都不是作品。”
莱恩总是这样,他能三言两语撕开你内心深处自欺欺人的那层厚厚的茧,将你最隐秘最脆弱的渴望暴露在光亮之下。
我早已知道这一点,但当时的我甚至不敢去加以感受自己所触到的屏障,我所受到的教育告诉我面对头顶的乌云,应当将它撕碎,不让一滴雨落下。现在我知道那不是乌云,那只是一条远方的河,是它在用淙淙的流水,温柔舒展的草木,
和河上的悠扬笛声呼唤我,我只是被一条不知在何处的河吸引了,它或许是亘古就存在的大河,或许是在在我胸膛里积攒而出的细流,我无法真正的描摹出它的形状,但它牵动着我身上最纤细的一根神经,抚着我最柔软的一片血肉。
我头晕目眩到有些站不稳,最后只是攥紧了我的记录仪,红着眼眶看着莱恩,像是呼喊到声嘶力竭的人一样,我的声音支离破碎到难以辨别:“我会写下去的,一百年、两百年,直到死亡。”
“算你有点意思。”莱恩微微颔首,一直压在眼角的簌簌眼睫抬起,“同我去见安。”
这个字眼的发音在他口中奇妙地介于中文的“安”和英文的“Anne”之间,我破碎又凌乱的心情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被整理回最初的形状,甚至像是被塞进了甜点店的烤箱里再捧出来,是前所未有的柔软蓬松,缝隙里都充溢着期待和紧张。
三
在写下这段文字之前,我又一次翻看了莱恩送给我的那十张手稿,他一直在记录他到过的星球,以他一贯的刻薄的口吻评判着一颗星球的优劣,海盗头子在对自己的手稿尤为吝啬,他从来不打算把他那一叠手稿公之于众,直到临别的时候,才肯从厚厚一本封面皱巴巴的活页本里抽出几张送给我。日期早一些的是新体字,迟一些的是旧体字,有两张里面还掺杂了安的字迹,安笔下的旧体字横竖撇捺都带直挺挺的潇洒劲儿,她写字极用力,常常印到下一面去。
江安渡
安举起莱恩给她的纸笔向我介绍她的全名,她第一次写新体字,难免由于其笔画缺斤短两而导致自己的字摇摇晃晃,像是被抽走了几根骨头的骨架子,她最初的时候非常沉默,经常是用书写而不是用言语表达自己想说的。
她垂下头,棕黑色的长发一半扑在她的肩上,一半垂在她胸前,眼瞳被藏在鸦羽般的睫毛之下,她抿了抿唇,继续写道: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她是在介绍自己名字的来历。
我起初并不知道这短短八个字的意思,信息流的冲刷让人一生都在汪洋里仰望,太遥远的流水在到达身边之前就被漩涡冲散了。我想如果要去搜索引擎里找,我是找得出这首诗的,但是我从未遇见过它,准确的说,除了教科书上的寥寥数语,我从未遇到过这么久远的诗,一时之间,我品不到它的意味,只觉得晦涩。
安抬头用认真而执拗的眼神看我,她的瞳色和站在一旁的莱恩相比浅上许多,暖色的灯光落进去的时候像是两盏琉璃。
“我没有读过这首诗。”我手足无措地说道。
安眼睫颤了颤,埋头在下一行再写下八个字。
堕河而死,其奈公何
仿佛一只纤巧的蛾子,轻轻落在心上,翅膀上盛着月光,月光踩在心上,发出像是捕猎的野兽落脚的轻悄声响,只有敛声屏气的土地才能感受到,四下寂静,唯有水声。
四
艾伦星在人类的宇宙活动范围的边缘,和我生活过的中心地带不同,这里的空气里有蓝莓面包味的安闲,一个人生长所能接触的环境种类实在太多了,自由的、压抑的、轻快的、沉重的,在这里都有迹可循。这是一个不稳定也不繁荣的社会,人们在这里生老病死,轻描淡扫地度过不到二百年的岁月。
安能接触到的人只有我和莱恩,飞船上没有其他人,照顾她饮食起居的是莱恩手下一个体贴的人工智能。她逐渐愿意开口说话了,尽管她还是抓着纸笔不放,可能在这陌生到无以复加的环境里,纸和笔是她唯一熟悉的东西。她最初更愿意和我说话,因为莱恩和温和二字一点也不沾边,常常是双手抱臂站在一边扬起刀裁似的眉听我们讲话。
“这样非常奇怪。”那天我和安站在窗前,莱恩不在,我听安用她温润的音嗓念了一首古诗,诗的内容很少,四句话只是讲了看到月光想念故乡,忍不住说道,“你们到底为什么会思念、思念故乡?”我并非有意停顿,这是“故乡”这个名词于我而言实在是太少见了,我们通常只有籍贯。在我的印象中,故乡是一个朦胧的概念,是个只存在于过去的人写的文字和写古代的小说里才会存在的意象,“我知道你们还有一个概念叫做‘死后灵魂要回到故乡’,可是我还是不明白。”
“是‘魂归故里’。”安没有等我多加表达,抓着我一个停顿就开口了,她为我简陋的措辞笑了,“你这像是把成语翻成英文又翻回中文,我实在有些不习惯。”
“我们一生都在漂泊,足下的土地不断变换,四处都是拥挤的人群,人们各自有各自的事情要做,来来往往,没有人会停下来对脚下土地产生眷恋。”
我又开始自顾自地发表言论,第一次感到表达自我是如此的畅快。安认真地听着,一只手托着本子,一只手在纸上写着什么,她再也没有擅自打断我,连我组织词汇的时候,她也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等待着我的下文。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从一条河流到另一条河流,从一片汪洋到另一片汪洋,从一颗星球到另一颗星球,我们自始至终都在探索,在追寻,我们在仰望星空,迎面而来是寥廓的宇宙。”
话题的结束后,安依旧在自己的本子上写着。由于手掌托住的地方只有小小一片,她的笔尖在纸张上跳跃的时候常带着丝丝缕缕的勾连,下笔时有些不稳,这导致她的字看起来有些潦草和歪扭——
每个人都在抬头看月亮
没有人低头看脚下的六便士
五
我同邻居家的小女孩讲了海的女儿的故事,那是我刚从搜索引擎里找出来的童话。天真烂漫又情感纤细的年龄里,孩子总是认为悲剧可以被轻易改动,她问我:“如果王子在小美人鱼逃走之前就睁开了眼呢?他会被小美人鱼吸引,并且愿意为她付出一切吗?”
莱恩的左手臂靠近手腕的地方有一个烟疤,安说它的形状宛若一轮上弦月。现在的科技下,就算是最廉价的膏药也能够消除大部分伤疤,可能是因为某记者曾经在他的文章里写过“留着伤疤的人都是有故事的”的缘故,留伤疤在现在看起来反倒是时尚的象征。不过我从未这样想过莱恩身上的伤疤,但我也无法猜度是什么让生来落拓的他不理智地往自己手臂上烫下月亮。
宇宙大航海时代开始后,有些书被遗失了,有些书被遗忘了,但在莱恩的书房里,你可以看到有人把它们都一一珍藏着,里面有装帧精美的孤本,有古旧泛黄的老书,也有各式各样的版本不一的阅读器,甚至很多被限制一定阶级才能阅读的书也能够在里面找到。
对此最为兴奋的还是安。莱恩靠在玻璃墙上,背托着星空,双手抱臂,一只腿斜压在另一只伸直的腿上,以一种慵懒的姿态注视着安。安像是到了水里的鱼,自在地在书架之间穿梭,她时而踮起脚尖伸手从最上层的架子上拽下一本精装版的书,时而蹲到最底下和某一套书相对无言,我从被抽出的书留下的空隙中看到了安的眼睛,里面明朗的星芒一卷又一卷地翻涌上来,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大约过了十分钟,她才稳定了情绪,闭上眼睛在书架前静静站了一会儿,重新睁开眼睛时,眼里的光被她偷偷藏起来了不少。莱恩允许她拿书房里的任何书,她没有犹豫地绕过身前的书架,走到后面的一个书架前,抽出了最上面的一本书,那本书很旧,粗糙的封面上的空白处写满了潦草的批注。
“我打算卖掉一切,有人出价就行。”
莱恩说道,口气里带着他一贯的肆无忌惮和无所畏惧,上挑的尾音敲在星光里,敲在我和安的身边。
我下意识转头去看安,这样的安让我感到很陌生。我一直以为她是话本里所说的温婉美人,她此时远黛似的眉一扬却是挑出了骄傲的眉锋,将她面容上的恬淡锉得一点不剩,她的眼里毫无遮掩的神色和我在莱恩眼里常常见到的骄狂极为相似。她说:“除了火种、取火的工具。”她停顿了一下,停顿里裹着轻巧的叹息,“除了眼睛,被你们打得出血的眼睛。”
一直以来,我觉得安温润的声音里一直藏着什么,我隐约觉得她的声音是有形状的,现在看来,更准确的说法是她的声音里有分明的、挺拔的筋骨。我看清了安手中的书,我记得那是一位六百年前的诗人,一位面朝大海的诗人。
六
我抬手摸了摸小女孩柔软的金色短发,放缓了声音:“王子如果闻着海风,听着海的声音,对大海最美丽的造物产生感情,他不会幸福的,从云端到深海,他会穷尽一生去打破阻拦自己的框架,无论他想要追寻的是自由还是爱情,他离经叛道的旅途注定会是一路孤独。”
我是这样,安和莱恩也是这样。
我们各自寻着自己的河流,去往大海。
第一次进入莱恩的书房,安和莱恩就谈了三天三夜,他们谈的东西大都是我所不知道的,但他们并不介意旁边多一个几乎没法插话的我。
第一天他们的交流是碎片式的,比如安砸出一句“玻璃晴朗,橘子辉煌”,莱恩会懒懒地抬起眼接“太阳强烈,水波温柔”。由于那些内容是大片大片超出我的认知,我并不能很好的复述下来。他们两个人会不断地坐下站起,也会一个人看着另外一个人在不大的空间里踱来踱去,话题沿着他们的来路跳来跳去。你看着他们,感觉就像是看到了两颗质量相近的恒星碰到了一起,因万有引力彼此吸引,旗鼓相当的思想冲撞,尽情释放着积蓄已久的光和热。
第二天完全是安在主导,安经常用一些很古早的用词,有时连莱恩都会以疑惑的语气不自觉地重复她的用词,安就不得不停下来解释一遍。
安的语速很快,她几乎没有坐下过,她站在莱恩书房那十五平米左右的玻璃幕墙前——她脚尖的踮起落下,腿的舒展和绷紧,手臂的摆动和停顿,手的每一次攥紧和启张,甚至连指尖的颤动都能让人呼吸一滞。影子被光拽得很长,拽过质地光滑的地板,拽到书架的边缘上。
安谈通俗文学也谈严肃文学,谈小说创作也谈银幕剧作,她时而宽容时而刻薄,时而理性时而感性,时而细致入微时而粗糙草率,她并非是相当客观的看客,至少在莱恩面前,她的大部分理论都是从主观出发的,掺有她固执的天真和狂妄。莱恩撑着下巴听得很认真,漆黑的眼里骄狂被他收束了起来,手腕上带着的记录仪的屏幕被他调整到很小,他指尖在其上扫来扫去,记录、查找、截取,如此重复。
第三天的主导权属于莱恩。在第一天莱恩就把最基本的弦理论和安言简意赅地阐述了,安的时代的主要理论还是认为粒子是自然界的基本单元,但她很快接受了我们现有的宇宙模型,并且有逻辑有条理地提出了一系列问题来对现代科技水平进行了解,他们的交流没有非常大的阻碍。莱恩的话题主要围绕着他去过的星球,他修过星球规划专业,他的手稿里有着对他去过的每一个星球的详细记录,包括人文特色、地理奇观,他能够精确地捕捉到一个星球的奇特之处,人们带着他们原有的文化安居于不同的星球,同根同源的文化也能展开迥然不同的篇章,就比如尽管宗教信仰已经被淡化,但这不妨碍信奉《圣经》的人又一次由于弥赛亚是否已经降临争论不休。
“他们依旧把夜里天空上浑圆的发光的东西叫做月亮,叫做Moon。”莱恩用半嘲弄的语气说道,“有的月亮拖着银色的尾巴,有的月亮你要到极地才能看到,有的月亮百年才有一轮阴晴圆缺,当然也有拥有十个月亮的星球,在一个夜里你就能看完所有教科书上的月相。”
七
安和莱恩的相处并非是一直像我之前描述的那样和谐。他们三天三夜的谈话的结尾并不愉快,我已经忘记了他们因为什么产生了分歧,他们一开始还是心平气和的辩论,发觉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便吵了起来,这个时候他们意识到房间里还有个我,莱恩的人工智能把我请了出去。
过了十分钟后,莱恩从他的书房里出来了,我第一次看到他将他五官的神色彻底收敛至平静,“安想回去,她想回到地球看一看,看故乡的海。”莱恩轻描淡写地说道,“你要去哪里?”
我知道莱恩不介意带着我和他们同行,但我不得不思考我到底要去哪里,遇到莱恩是个意外,唤醒安与她交谈也是个意外,我像是在森林里碰到了两个和我不同目的的背包客,尽管听他们谈论他们去过的地方非常有趣,但这并非我想要的。我说让我思考几天,莱恩点了点头,没有多说就走开了。
我把我一直以来的感觉告诉了安,关于始终在我脑海里敲着四壁的水声,关于那条看不清形状的河。
“我觉得我想要的文字和你所说的有点不一样。”我告诉安,“我描述不来,我感觉我一直在岸边。”
“因为我的文字不属于这个时代,而你是这个时代的人,你很少阅读从前的文章,你感受到的河流里激荡的是这个时代的脉搏。但这些东西,在我的文字里,我的血肉里都是被架空的。”安解释说,她右手食指中指并起,歪头用它们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目光落在了很远的地方,“从前的人向往古时候的诗酒风流的闲适生活,现在的人对我们那时候排他性的激烈感情心生艳羡,我们一直都端着盛着过去的杯盏向未来举杯。”
“每一个时代都有其鲜活的灵魂,也有其沉重的喘息。”我脱口而出道,“月亮不值钱,六便士也不值钱,无论是抬头看月亮还是低头看六便士都是个人选择。”
安笑了,她摊开她的笔记本,那一页上的两句话早已被她用笔划掉。
我说我想好了我想去的地方,是莱恩曾经提到的一颗星球,叫做艾伦。安记得那是一颗边缘地带的星球,她有些惊讶,问我为什么。
我回答说我想我的一生注定会是漂泊,我想漂泊在人海里,艾伦星只是一个起点。我看见河流上浓浓的白色雾气渐渐散开,我站在河边,我想我得挽起裤腿涉水去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