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组4 河里的秘密

  学校里有一条河，河水很混，特别是在长久不下雨的季节。清晨的阳光下，河畔的草地熠熠闪光，仿佛是撒了一地的碎钻，或者是神女的银线纱衣，让人怀疑温热的泥土中是否正孕育着一个年幼的闪耀金光的太阳。而河水还是很混，光线照不进去，又好像是光线出不来，它很轻佻地泛起一些波纹。

  灰黄的河无法映出蓝天，蓝天其实也像一条大河，一条皎洁的浩瀚的河，牵着一群迷稚而圣明的蓝色精魂浩浩荡荡地向远山弥漫开来。

  黄色的河在蓝色的天之下显得很拘谨，很局促，像一条嵌进了沙土的被揉得拧巴的布带，躺在大地上，摆出一副荒淫的姿态。

  我想起另一条河，一些关于它的事情隔了太久让我错觉它已经消失了，死在了干旱的荒地上。但是它还是在不疲倦地流淌，在老家门前，那么黄那么脏的水，一直在流。

  小时候，我经常到河边一带玩，和几个同龄的小朋友一起。那个年纪的小朋友都很喜欢小动物，所以经常能看到小孩子们三五地围着一个装满水的塑料袋，里面一片一片的红影是一尾一尾的金鱼。

  类似的小动物还有很多，像小乌龟，小黄鸡，小白兔，小区的街道成为了一个小马戏团，五彩缤纷的鸡仔在铁笼里涌动，小乌龟倒扣在水泥地上扑腾着试着翻身。

  我的第一只宠物，是一只小乌龟，它只有两段指节那么长，它很漂亮，背上被画着一些我曾经引以为傲的花纹，青蓝的底色让它干燥起皮的龟壳看起来像碎裂的青花瓷，正中心有一段大红的牡丹娇嗔着屈着身子。

  我看着眼前这条河，我看见一朵大红的牡丹晃晃悠悠地从水底浮上来，花枝招展的，花瓣上蒙了一层河底黏腻的黄垢和烂泥。等它浮到水面上来了，我才看清，这可不是一朵牡丹，而是一滩黏稠暗红的血。

  我很喜欢我的小乌龟，大家都喜欢我的小乌龟，大家都争着抢着要玩，我看他们把我的小乌龟放在一个水盆里看它爬。大家都围着它笑，摸它美丽妙曼的斑纹。

  它就趴在盆子中间，我仿佛可以看见它陶瓷龟壳里面装着的瘫软透明的肉体在颤抖，细小的爪和头缩在松弛的皮里，左眼的眼皮肿得很大，所以把它的眼珠也几乎藏了进去，把它身上仅剩的一点发亮的东西藏进藏污纳垢的皮肉中去。

    孩子们的大笑和拨弄如同围成一圈的大山，它是大山谷里一个蜷缩着的满身疮疤的老头，正在喘息，正在抽泣。

    现在想来，我真不知道这群孩子到底是不懂得什么是侮辱，还是不懂得什么叫动物。

  我每每看到这样心里都很不舒服，我总是尽可能地把它从这个巨大的水盆斗兽场里救回来。

  其实就算是在家里它的日子也不好过，龟粮不知道被弟弟丢到了哪里，我有时就用青菜里炒的小肉块喂它，但它也不怎么吃，在浮着油星和粪便的水里探着头，我觉得它就要被呛得喘不过来气了。

  我要救他。有一天我突然想。我一定要救他。

  我其实早就有这样的念头了，于是我做了缜密的计划，我决定在一个星期五的下午————这时候我放学早，妈妈要去接弟弟放学，爸爸没有下班，家里正好只有我一个人，把它放生，把它放到我家门前的那条河里。

  我记得我那天从早上起就一直很兴奋，但又对谁也不敢说，好像怀着一件大事，这种感觉如同一株狗尾巴草，挠着我心里渴望刺激的那根神经，让它在我的脑里膨大开，把其他东西都挤出来。

  下午我小心地捧着它的小鱼缸，一个人偷偷摸摸地来到河边，在把它放到河里之前，我把它放在我的手心，对它说了好多话。具体是什么我都忘记了，我只记得它的爪子柔柔地划在我的手上，我看着它背上的红牡丹，这让我觉得它爪子的挠动和牡丹花瓣的触感应该很像，光洁的皮上有一层细密的毛，还有一些浅浅的凹纹，摸起来如同一片金黄剔透的脉络，和我的手纹连成一片。

  它探出头来看我，头微微摆一摆，我好像能感觉到它细微的感激，我欣慰又幸福，因为它这细微的感激。

  我又望了望眼前的这条河，如我童年家门口的那一条河如出一辙，混黄，腥臭，呆滞。但它无神的波浪之下仿佛隐藏了什么，一条河的隐秘，这是我童年最大的秘密。

  后来我长大了，长到比现在稍微小一点的年纪，我还是时常为放乌龟的这件事骄傲，为我的善良与灵性骄傲。

  但仅仅骄傲了很短的一段时间，我突然意识到，它是一只陆龟，我把它扔进了河里，我淹死了它，它死了，死在了河里。

  没有人告诉我！一个大人都没有，没有人在我们围着它笑着闹着的时候告诉我，它一只是陆龟，它是不能泡在水里的，它喜欢吃小鱼虾或者菜叶，它长大的时候会脱皮，它在冬天的时候会冬眠！没有人告诉我哪怕一句关于它的习性，它的生长条件，它的喜好，没有一个人！

  于是我明白了，大人虽然已经知道了什么是侮辱，但还是不知道什么是动物。那只是五块钱的玩具，玩具可以被丢弃，可以被更换，随时随地。

  后来我又发现，那我呢，我怎么会没有看到它的鱼缸里从来都是浅浅的一滩水？我仔细地回想，没有，真的没有，除了那朵艳丽的红牡丹耀眼地在它狭小的背上摇晃，什么也没有。

  我看着眼前的这条河，仿佛和看着从前的那条河一样，无神的波浪机械地向前翻涌，河底的污泥里埋着一个哀戚的秘密，埋着小乌龟龟甲俱裂的小小的尸骨，埋葬着一朵永远鲜红永远娇艳欲滴的红牡丹。

  一条河的隐秘，这是我永远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