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组第四题】《忘川之上》 王樱茜
忘川之上
浙江省舟山中学 高二(8)班 王樱茜
“身后的忘川河噤了声,载着他的悲伤,流向某个不为人知的隐秘尽头。”
引子
传说,人死以后,三魂六魄皆归于地府。过了鬼门关,便是黄泉路,黄泉路边,有一花开得极盛,名曰彼岸花,又称曼陀沙罗。那花似被血染过一般,在这阴冷的冥间,开得轰轰烈烈,摄人心魂。黄泉路与冥府之间,以忘川河为界,河上是一座奈何桥,转世的灵魂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便会将前世的一切尽数忘却。
忘川之上,还有一位不得不说的摆渡人,他孤身在这里游荡了数万年,每隔百年便渡一不愿忘却前世的执拗灵魂,到往彼岸。
然而,至始至终,他都孤身一人,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接下这份差事,他究竟在等待些什么...
01
“此后,你便有不死不灭之身,前世的记忆如你所愿,都将被保留,但你若下此决定,便入不了轮回,往后的日子,即便你怎生后悔,也再没可能反悔了。你想好了吗?”
“我想好了。”他轻启双唇,呼出的温热气息,在冥间阴冷的空气里,迅速地变为水汽,粘连在他的眼睫上,像是在贪恋他身上的温度。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也随之滑过一丝得偿所愿的欣喜,夹杂着些许揉碎了的悲伤,将他的眼睛衬得异常,坚毅而动人。
“痴儿...”耳畔落下一声无奈的叹息,轻飘飘地融在阴风里,不见了...
02
已不知是这儿的第几任摆渡人了,与前几任不同的是—— 这位一身白衣胜雪,眼睛以下的部分被白纱遮住,虽不见脸,但只消看一眼那双再清澈不过的眸子,就会忍不住发出宛如谪仙的赞叹。这人啊,实在是太干净了,如同清清明明的一张白纸,上面什么痕迹都没有,却不知为何,会到这满是污秽的冥间来做那凄苦的摆渡人。
冥间没有日夜,天际的颜色永远都是那种淡淡的橙红,像是天空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藏着一个隐秘的伤口,骗过众人,悄无声息地流着血。
他最初是站着的,撑着船桨,在江面上飘荡,风有意无意地在他身边,撩动他略微散乱的发丝。他这人,生来便是极畏冷的,而这里的寒,又恰恰是入了骨的,如浸泡在冰水里一般,每一秒,他都感觉那冷气如千万只细密的小虫子,争先恐后地往他身子里钻。来自温热骨血的安抚,没有抑制它们的躁动,反而点燃了它们遏制已久的欲望。那股寒劲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搅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瑟瑟地颤抖。极端的冷带来的半梦半醒间,他觉得自己近乎要和这里的寒气融为一体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甚至能够清楚的感知到,身体里那股阳气,在压倒性的攻击下,渐渐放弃抵抗。
终于,在某个黄昏,身子里残留的最后一丝热量离他而去,汹涌的寒意随之攻破了最后一道防线,彻彻底底地霸占了他这具冰凉的躯壳。
在坠入长久的昏迷之前,他下意识地缩紧了身体...
03
等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好像仍是黄昏,只不过这次,天空的颜色变了,多蘸了一点红黄,比之前更为绚烂了——这才是人间真正的黄昏。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一个如游丝般的声音轻轻咬住了他的耳朵,飘渺空灵,却不停地循环着...
他扶了扶额,下一秒他便惊愕地盯着自己的手,久违的只属于人体的温热感,似乎又回来了。他环视四周,却发现自己已然不在那条渡船上了,忘川河在不远处静静地流淌,一只空荡荡的船倚在岸边...
而他自己,竟是从彼岸花丛里醒过来的,血红色的花,和他那素色的白,巧妙地融在一起,那红色分外浓烈,似乎下一秒就会流到那雪白的纱衣上。
他不知为何,盯了那红色很久,脑海里微微有些许的眩晕感。“像极了。”他苦笑,低声喃喃。
然后,他慢慢站起来,惊讶地望着黄泉路的那头,一点点现出一个身影,那人的穿着,逐渐清晰的样貌都与记忆中的某个模样渐渐重合。
——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人,他不入轮回执意要等的那人。
他那双眼睛,那宁静不过的湖面,在那一刻,突然泛起了波澜,有什么闪光一样的东西,让他的眸子顷刻间变得生动起来,像是倒映出一场盛大的流星雨。
目光缓缓落足到那人眼角,那颗痣。是了!
他的呼吸无声间停滞了,所有的情绪只剩下了害怕,害怕有什么惊扰了这一刻,害怕眼前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然而,下一秒,他就被一双手圈进了一个怀抱。那人的身体冰凉,没有什么温度,可他就是无端觉得,有什么温暖的东西,不知从哪里涌进了他的身体,温柔地流淌着,让他近乎沉沦。待他再度抬起头来的时候,已是泪流满面,一直掩着下半张脸的白纱随着他动作有些大的啜泣缓缓滑落,渐渐显露出一张少年人的脸,纯粹而又无邪。
“别哭,我来了——”那人用手摸了摸他的头,用略带宠溺的眼神看着怀里的少年。
良久,少年止住啜泣,抬头望那人,依旧泪眼婆娑的样子,他实在是望不够那人的模样,若是用眼神就能作画的话,他此刻大概已经将那人的面貌勾勒上百遍了。
“你快要把我盯出洞来了。”那人将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用极温柔的语调小声嗔骂道,顿了几秒,他苦笑道,“我带了那碗我们来不及喝的桂花酿,尝尝吗?”
这是什么地方,阴曹地府,这种极冷极阴晦的地方,却这样凭空里现出一碗桂花酿来,可那人神色淡然得很,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追忆,只是将他与他此生都爱的东西,就这样放在面前。少年有一阵恍惚,感觉一切都太过美好,像场梦,一辈子只会做一次的那种。
桂花酿没有酒的辛辣,却粘稠而绵甜,他小心翼翼地用舌尖触碰,然后感受着那液体慢慢滑入喉腔,激荡起无数幸福的涟漪。对面的人就这样很认真地注视着少年,双眼情不自禁地弯起,少年敏锐地捕捉到那人眼角的弧度,也甜甜地咧开了嘴。
空气弥漫着甜味,饱和度估计已经超了标。可突然,他感觉似乎有什么雾气慢慢裹住了自己,眼前那人的笑容也开始变得模糊而不太真切,他有些分不清是自己溺在了往事里,还是往事已经将他浸没。
少年只感到自己在不断的下沉,下沉,他妄图用手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是一把虚无...
...
眼前的少年慢慢失去意识,滑落在地上,他的手却始终紧紧攥着,手指用力得以致骨节泛白,像是努力地想要抓住什么。对面那人用手轻轻回握,然后才敛去了眼睛里那份快要溢出来的温柔,向奈何桥上走去,对已经在那里候了很久的孟婆,恳求道:
“婆婆,我要一碗汤———”
在他看不见的身后,少年的眼角里,突然沁出一滴晶莹的泪...
04
秋。金桂飘香。
午后的风携着已经很浓郁的香,在空气中逸散开来,时光悄悄放慢了步伐,似乎也沉醉其中。
小院的石桌上,放着一篮桂花,正是少年的杰作,他此刻正趴在桌子上,骄傲地冲着他哥笑。于是当那人细心地料理好手下的稠酒,抬眼时,便撞进了少年略有得瑟的笑容。
他于是顺着少年的目光,看了看那满满一箩筐的桂花,又瞧了瞧少年发丝间还沾着的花瓣儿,也忍不住莞尔。准是摇桂花树的时候,疯得太厉害罢,他笑着伸手,把那瓣花摘下,顺势揉了揉少年的头,他家弟弟太过可爱,连桂花都对他情有独钟呢。
热水慢慢烧开,酒香变得醇厚起来,有一种糅杂了时光的味道将他们紧紧裹住,拥紧,幸福在微暖的空气里上下浮动,将整个身子都浸得发暖。从头顶的叶片里,流出的阳光,也一泻而下,在那人的侧脸打出光影泯灭的圆圈,将他唇边的笑意映得分外灿烂。
又是漫长的等待,少年却并不乏味,从小到大,这样慢的时光虽然很多,可他一点儿也不想浪费,就好像,像是快要失去了。
这奇奇怪怪的念头把他吓了一跳,可毕竟只是个孩子,少年很快便压下那份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不安感,继续放纵自己慵懒在这时光里。
放好精挑细选的桂花,又加了些许白糖,混匀了一会儿,那人才把盖子盖上,从背后凭空变出两根细红绳来。
“要放两三个礼拜呢,所以,我们要打个结,防止那香气跑出来。”那人的手很巧,纤长的手指,带着那根红绳,在光下翻飞,穿梭,很快,就呈现出一个模样好看的绳结来。
少年怔了怔,回过神来,接过另外一根红绳。可惜,他似乎生来就手拙,本想效仿那人,却反倒将自己的手,绕了进去。
那人忍住笑,耐心地又示范了一遍。少年盯着他努力憋笑的脸,略有不甘地垂下眼来,又重新试,屡屡失败后,终于算是成功了一次,可绳结还是系得有些歪扭,和那人系得比起来,不知相差了多少。
“没关系,这就是我们酿的第一坛酒,三个礼拜后,就可以尝了!”那人像捧宝贝似的,将酒搬回了屋。少年也终于一扫先前的郁闷,小小的眸子如同洒了碎星子一般,全是闪烁着的欣喜与期待。
虽然尝了很多次,可自己酿的,大概是第一次吧...
...
不断下坠的少年,看着那些碎片化的记忆在眼前闪过,现出无比悲凉的神色。
三个礼拜,真的好久呢,久到,他们都没有亲口尝一尝啊。
...
记忆的画面实在是繁杂,细碎,甚至还包括了他所未知道的。
比如当朝君主昏庸无能,奸臣当道,朝廷动荡不安。
比如那昏君听信小人谗言,下达满门抄斩的诏令。
比如那人搪塞了个理由,带他住在这极隐蔽的地方。
比如那人还骗他,爹爹高升,和娘一道搬到京城里去住了。
...
现在想来,他好像漏掉了太多那人细微的神情变化,他一直看到那人缱绻的笑容,却忽视了那人藏得极好的悲伤,至始至终,他一直被护在一层又一层的痂茧之中,活在那人精心编织的岁月静好里,直到那天一切突然被撕裂,纯粹的少年人,才头一次洞察到这世界深深的恶意。
本就乱世,只是他不知而已。
他懂得太晚,然后,便永远失去了机会...
第二个礼拜末,当那伙人冲进来的时候,院里的温馨就像盛夏无比接近阳光的泡沫,凭空幻灭。
最后映在少年脑海里的东西——只是寒极了的刀光,熟悉的背影,
以及那猩红的,似彼岸花般的血色。
05
地上,是那唯一一碗孟婆汤。可沉沉睡去的那位,早已经换了人。
空气里的甜味渐渐淡去,少年的眼睛里,无声无息地涌动着说不出的悲伤,可那泪水却被他生生地忍住了。
“坏哥哥!”他低声对那人说,一只手从地上端起那碗孟婆汤。
那人啊,暗暗计算好了一切,拿那碗没来得及尝的桂花酿来,背地里却早早下好了安魂散,待他昏睡过去后,才向孟婆要来汤。那人想要少年忘了他,干净地进轮回,来世无所牵挂地过一辈子。
可你打一开始就输了,哥哥。
他早已与那孟婆签了契约,不死不灭之身,不可能忘记前尘,也再无入轮回的可能了,又怎么会被这区区安魂散真的弄晕过去?
只是那药啊,让他原本不知的,连同那碎片化的记忆,统统连成了篇。
你护了我这么久,该歇歇了,哥哥。
少年已经第二次见到孟婆汤了,第一次,是他一开始过这奈何桥,那透明的液体竟是这样轻易地剥离一个人的记忆,走在他跟前的人,喝完之后,原本污浊迷离的眼神竟突然在刹那间变得清澈起来,似刚出生的婴儿一般,懵懂无知。第二次...少年垂下眼,看着手里熟悉的液体...这一次,是要喂给他最挚爱的人了。
也好,喝完之后,那人便会忘记之前的一切了,不会记得自己,不用为了护他而离开这世。那人原本想要少年来世得到的,现在都会应验在他自己身上。
少年这一生,没有期盼过什么,现在,他唯一想要的,便是——
那人来世平平安安,一生顺遂。
哪怕,这愿望会如同投入忘川一般,隐秘而无可寻,正如同那人藏了这么多年的伤痛,这一次,一切都可以由他来担了呢...
那碗汤终是被少年一滴不落地喂进了那人的嘴里,最后一滴流尽,“哐当——”碗应声落地,翻了个滚,有些无奈地斜躺在地上。
少年看着空空的碗底,不舍的眼神狠狠地抖了一下,有什么微妙的东西慢慢缠住了他的心,越来越紧,紧到,他能感觉到,原本被硬生生忍回去的眼泪,仿佛已经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开始不受控制地向外流。
回人间去,哥哥,那里比这儿暖。
少年隔着朦胧的泪光,有些眷恋地盯着那人,随后,起身,决绝地走向渡船。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折了回去。
他动作极轻缓地替那碗桂花酿重新合上盖子,用细红绳扎住,这一次,甜味迅速地消失了,统统被尘封起来。唯有那个结,那人教了无数次的结,这一回,少年没有系歪,而且打得格外熟练,好看。
对着那条细绳子,少年似是想起什么一般,渐渐露出苦涩的笑。
再也不会有人和你抢酿喝了呢,哥哥,我就只有这一碗了...
06
改朝换代,又历数年休养生息,扶忠义,除宵小,终得一片风清气正,海晏河清。
乱世结束后的大约百年,京城最有名望的人家里,诞下一子。
那男孩在平静的环境里慢慢长大,听当时的人说,这孩子,生来就有一副刀削斧凿的好皮囊,渐渐长开之后,更是好看,温润如玉,君子谦谦。看人的时候眉眼甚是温柔,眼角上还有一痣,更是平添了几丝秀气。
几年后,他入仕为官,待人和气,看事清明。
...
再几年,与另一户名望人家的小姐两情相悦,择吉日,大婚。
...
又过几年,已是膝下儿女成群。
...
再后来,便安享晚年,无憾离世。
他这一生,平平常常,虽是大户人家吧,也就是大婚时候热闹了些,他入仕为官,被重用,可他待人温和,看事清明,没有太多政敌。唯一让后来人们忆起的,颇为称道的,说来有些好笑,居然是他做的那桂花酿,香而绵甜,不醉不腻,听起来就像一平民百姓,早出晚归,手艺令人称赞,现在放在这样大户人家出身的他身上,顿时有着说不出的违和感,但这也恰恰像极了他这平和的一生,没有浮华,没有波澜,也算是顺遂平安。
07
人世间的一百年,只是冥间的一天。那人在人间过完了一辈子,可在冥间那摆渡人眼里,似乎仅是须臾。
他身上早已失去了温度,早已被这里不断的冷气透了骨子,那日如人间黄昏般真实的天色,再也没有出现过,可与那人短短的重逢,又别离,却足以让少年默默回味无数次,嚼烂了,弄碎了,和血肉融在一起,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离。
那是一场异常美丽的梦,但他此生仅仅只能做一次。他每日都能看见新的人,从那黄泉路上走过,自然也会看见那人日复一日地走过。 然而,那人那双温柔的眸子,再也不会盛下那个在桂花树下疯的满头桂花瓣的自己了。
有时候,记忆就是这样残忍,如一把插在心间上的刀,每每想起,那刀便深一分,久而久之,心麻了,血流光了,可记忆却依旧鲜活。
然而,少年没有后悔过,自与孟婆签下契约的那刻起,他便想好了——用他一生孤寂,换他一世又一世平安顺遂。
但他毕竟只是个孩子,总怀有些私心,他甚至做梦奢望过,某一世的那人能够认出自己,再用昔日宠溺的眼神望一遍自己。
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也是足够的。
——然而,连一眼,都没有了...
还是那风,轻轻撩拨着他发丝,舔舐着他的泪滴。
少年如同呵护易碎品般,极轻极轻地拆开红色的绳结,盖子掀开,香气扑面而来,那人在脑海里的浮影又深了些,已是呼之欲出的模样。
他小心地抿了一口。
苦...
又抿了一口。
...还是苦,好像更苦了...
桂花酿明明是甜的啊,可现在到他嘴里,怎么就苦了呢?
那人曾经说过,做酿的时候,水不能放太多,容易变质。
少年舔了舔已落至唇边的泪,想:定是那日玩笑时,放了太多水吧...他胡乱地用手抹了把泪迹斑斑的脸庞,转身才将酿放回了原处。
再放放吧,再放放会好的...
身后的忘川河仍奔涌不息,少年雪白的身影远远看去竟显得异常渺小,河水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噤了声,载着他的悲伤,悄然流向某个不为人知的隐秘尽头。
很多年来,地府之灵皆猜桥上的摆渡人万年孤寂,早已看破太多悲欢离合,想必也早已练就一颗冰冷无情的心。可只有少年自己知道,万年后的忘川河还在流,骨子虽是冷的,可那颗心仍是热的,至始至终,都小心翼翼地盛放着独属于他们的回忆。
他这个人,这个故事,永远未绝的希冀,
都是被那隐秘河流藏起来的秘密,
在时光深处,
忘川之上,
无人问津,
却如那碗陈酿,
终究得以妥善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