楹联
楹联
浙江省乐清市乐清中学 金晨瑶
灯笼拆下了,隔年的碎屑覆在墙角。
发际漏过的寒风点染着凉意,门框两边齐整地贴上宣纸,覆盖了昔日的荒凉,衬以暖意。横批“万事如意”,端正地摆在门楣上,况味依旧。喜气的大红色满满得似要从眸子里溢开,跃动着。祝愿的一部分正贴在我家门前。
新联,新年。
我凝视着这流乱了的红色,邻居本空落的庭院更显空旷。无端地,生出几分歉疚。本因我家同隔壁共用一堵墙,这样一贴,占了人家的半壁江山。然而隔壁的一家人甘愿放弃贴对联的乐趣,冷淡地点点头,算打过招呼,“砰”得拉上铁拉门,把自己锁在小小的屋子里头。墙这边的我们笑着,闹着,热切地比划着对联贴的位置,每个不经意的错误都值得原谅。
每年的大年初一,家里都会换上新的对联,大红的宣纸,笔酣墨润,一气呵成。字要大,以撑门面。我家惯用七字联,联批从右至左,押韵极讲究。上联末尾语调下沉,讲究“仄”,而下联则“平”,从右至左,贴反了的对联会被当地人耻笑。新春伊始,总会有人伫立在屋前,眯着眼,轻轻念上一两句。从字句间可以窥见这户人家来年的期望。多半是”爆竹一声除旧岁,桃符万户迎新春”这些略显俗气的联语。稀松平常的日子里,人们把春联挽做汲梗,渴望用发亮的细麻绳引出一桶又一桶井水,把握每个可以预见的骄傲和闪闪发光的期待,以灌溉无垠的岁月。
我家的对联往往是从外公家取来的,乡下厨房里烧火的灶上刻着一副联“贻而多福,家戴尧天”。书房的砚台前也挂着两张缀满金色碎点的宣纸,行草挥就“雨过琴声润,风一瀚墨香”。外公年底会写好多副对联,晾得床上,地面上全是。剩一落脚的地方叫我们为他扶着宣纸往下拉,他流利地衬着底写。他挑出一排晾着的最粗的那只毛笔,用水润润,放墨砚里汲饱墨汁,轻蘸。开始肢体舒展,忽而眼里闪过一抹锐利,大笔一挥,提笔尽是一笔呵成的行草。墨汁喷涌,墨迹力透纸背,非得写尽一副联才肯搁笔。他会立在对联前好久,以一种近乎谦逊的骄傲。整个乡的瓦屋前贴的都是他写的对联。这个小老头用好纸免费帮央他的人写,不识相的人会塞给他润笔钱,而他会把脸一拉:“就一副对联嘛---算什么,下次请我喝酒就好了。”
偶尔我会循着镇上的一排房屋往前,抬眼尽是单调重复着的印刷体。这一幢幢屋子串成一气,明摆着是拿银行发的一沓赠品对联草草了事。一排是同一副联,毫无新意。有的对联遭雨水浸润,被风磨裂,依稀辨得出褪色了的字样,破破烂烂像叫花子的衣衫。明明是幢相当漂亮的大房子,门面贴着那联,少了份底气。外公的字迹是全村的象征,折转撇捺间,暗暗蓄势,哪怕写在再敝旧的纸上,也足以令蔽舍生辉。我本想揣度一户人家的生活轨迹,此刻只能对着萧瑟而怔怔。他们板着冷冰冰的面孔,冷眼瞧着每个穿行而过的人,跳出了杂沓的脚步的轮回,荒凉了整个四季。
经不起反复推敲的联毫无价值可言。而我们曾以为的珍视,不过是重构后的另一种释义,可以随意弃掷,乃至忽视甚至抛弃。面对现实,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我们可以对刮擦视而不见,又怎能不对美的缺乏感到无措?文化底蕴在一点一滴地漏出,在每块不曾觅得的阴影里。但正如阿得勒所言:生活的不确定性正是我们希望的来源。我们能尽己所能留住它,在挥毫的一瞬,抚平联的褶皱间。去好好的,享受它。
而有时,走在落霞满天的黄昏,我会惊喜地瞧见渡过夕晖的几幅对联,梅红或朱筏的宣纸打底,字称不上潇洒,一笔一划却写得很认真。字句渗透着美好的期待。就像一个人杵在那儿,抿嘴微笑,真诚地伸出手。忽得想起我家那副外公写的对联,两尺见宽,铺满了两道墙壁。它迸溅出灼热的火花,是那样的明亮,哪怕我闭着眼睛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冷风灌进我的身体,我会再一次穿行过街头巷尾摆着的对联铺子,铺上纸,提笔,自己写副对联。抚过纸张粗糙的质感,我对笔触到纸的那一刻,无比确信。也许我会把它贴在我家后门,抑或是不大的书房里。但此刻一切都显得不那么重要。我在,一个将振衣瞬目的少年,用热血书写自己的历史。真挚而饱含期待,渴望顺着几尺红联上的愿景,砥砺前行。
联是未酿成的酒,在淌过的时光里愈醇,愈香。而那未度的,已度的,未熄的和已湮灭的希望,闪烁在晃漾的酒香中心,沉沉浮浮,等待着来年再酿成一坛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联。年。
作者姓名:金晨瑶
学校:浙江省乐清中学
年级:高二
班级:10班
指导老师:黄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