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瓷瓶的人
我那天抱着一个大瓷瓶子,匆匆走过的时候,听见桥头卖肉的说:“卖豆腐的杨老二昨晚上疯了。”我只听说过有女人从房间里尖叫着跑出来然后疯了的,他一个卖豆腐的,疯了干嘛?我想凑近点听,没想到见我一来,人群呼啦啦的散了,他们回头看着我,哈哈笑着说“他来了”,我自讨了个没趣,然而我还是很高兴的,笑嘻嘻的转身走了,因为我有一个大瓷瓶子,亮堂堂的,像寺庙里金身的菩萨。
我抱着它要去哪儿呢?我不知道。
“卖掉它吧!”有人从桥上向我喊。
我笑着摇摇头,“不卖不卖。”
他说:“卖了可以买大房子。”
我没说话,嘿嘿一笑。
我抱着一个大瓷瓶走来走去,突然人声马声房子一下子全来了,我走在街上,药房里王先生向我招手,他的长褂和胡子,都是灰灰的一样的颜色。
“二子。”他喊。
“王先生。”我笑嘻嘻地应。
他叹口气转过身,只留下一只手在背后摇啊摇,我想他是在招呼我进去。然而我还是站在大街上,一动也没有动,他见我没有跟上来,转过头说:
“进来吧。”我还是一动也没有动。他说:
“你进来让我看看你的瓷瓶,说是上好的景泰蓝。”我想了一想,于是抱着我的瓶子有点困难的,跨过药房的门槛,他把我领到店铺的后面。
“歇歇吧。”他说。我轻轻放下我的大视瓶,放到一个最安全最舒适的角落里,桌子上有半碗酒。
王先生说:“喝吧。”我坐下来,王先生脸上似乎才有了一点笑意,“邂逅人间白玉堂,”他轻叹,“你们家几代做同样事,不容易。传下来的,要守好。”我仍旧是笑嘻嘻地应。他望向我,叹了一口气,抓了一把花生给我,我说“谢谢。”他说“你连谢谢还知道啊,的确,这个不能忘。”我临出门的时候他又叹了一口气。
街上还是人声鼎沸,太阳晃的人睁不开眼睛,我抱着偌大的瓷瓶东倒西歪,街上走的人哎呦哎呦地避让。
“哎呦哎呦,走路看着点。”
“哎呦哎呦,您老听我讲。”一个青布短褂的青年对我讲。
“这景泰蓝,可是好东西,咱家这个,掐丝细致,色彩华丽得了帅爷的亲眼,多大的荣幸啊,别人上赶着送还没得送呢!”
我听见自己哼了一声,
“咱家几代做豆腐,买卖从不掺假,别人给的惠也从来不忘,靠的就是这个景泰蓝才几代几代传下去......”
那个青年还在絮絮的说些什么,声音越来越大。“红豆眼,蒜头鼻,手上抱个破瓷瓶。”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一群小孩围着我拍手笑我看到右手边墙根下我的瓷瓶好好的立在那里,于是我很满足的,那群小孩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个瓷瓶,更加大声地叫:
“破瓶破瓶!”我把王先生给我的花生扔向它们,他们就尖叫着跑走了。
我抱着大瓷瓶从街西走到街东,街北走到街南,这两天河对岸总是出现一个青布短褂的年轻人,蒜头鼻,他说那是卖豆腐杨老二的儿子,我想他实在是很可怜的,他们家除了豆腐什么也没有,现在连豆腐也没有了,他常常在陈阿香的豆腐店里一买就是一整天。只是他见到我总是老远就避开,这与别人是很不一样的,别人总是迎上来与我说几句话,然后笑一声“这傻子”才心满意足的离开。天气越来越热了,太阳越来越大,明晃晃的在头顶上照着,如果药房时,王先生又喊我,
“二子。”
“歇歇吧。”我还是一动不动的站在路中央。
“你的景泰蓝着实很好看啊。”我便点点头,困难的迈过药房的门槛,桌子上放了一碗酒,我便把它喝了。王先生再次走进来的时候,我说我喝了酒,王先生又笑了,他说你喝呀,你喝呀。
燕子开始飞来飞去开始筑巢了,我抱着我的大瓷瓶走到街口汗珠便扑簌扑簌的流下来,使我感觉很不舒服,我等着到了药店,不过王先生今天却没有人,只有那个青灰短褂的年轻人站在门口。
他朝我说:“歇歇吧。”我笑嘻嘻的站在路中央。
他说:“让我看看你的瓶子。”我的汗突然多了起来。
“对......你手上的景泰蓝是很好看的,”我的汗越流越多了。
“只瞧一眼,为它你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呢?”我一低头有几滴汗,滴下了大瓷瓶上,瓶上的花纹突然有些模糊,但还是放着光彩。我走进了药房放下的瓶子,桌子上放了酒,我又喝了酒。然后我看见王先生蓬头垢面的坐在那里看着我涨红了脸。
王先生说:“你们在作孽啊。”
王先生说:“这是多少代人传下来的,就被你们作践了。”
王先生说:“你把你爹都逼疯了,二子,你快走吧,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我惊恐的注视着几个青布短褂的人来了又走了,他们哈哈笑着像抱一袋豆子一样,把我的瓷瓶抱走了,而我好像无法动了,太阳在头顶照的我迷迷糊糊,我一扫酒碗,想上前夺过我的瓷瓶,他们却轻飘飘的把我推开了。我看见上面那只鸟怨毒的目光,刺在我身上。
从此我就失去了我的瓷瓶。
王先生关了他的药房。
他说人们都变了呀。他说那个青布短褂的人是杨老二的儿子。他说我是被我儿子逼疯的。他说杨老二的妻子前两天死了。他说杨老二的儿子搬走了。他说景泰蓝的身边从来都是谋财害命的闹剧。后来王先生也死了。
我走在桥上,走在街上,走在水上,像没了根的浮萍,瘫在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