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殇
戊戌殇
一九八九年九月二十八日,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谭嗣同因维新变法失败被杀害。康有为曾这样称赞他:“高士之才,负万夫之勇,学奥博而文雄奇,思深远而仁质厚,以天下为己任,以救中国为事,气猛志锐。”
二零一八年十月三十日,曾经创造江湖的金庸逝世。他曾为自己写过墓志铭:“这里躺着一个人,在二十世纪、二十一世纪,他写过几十部武侠小说,这些小说为几亿人喜欢。”
——序
两个甲子。
“隔世金环弹指过,结空为色又俄空。”万殊流转,死生相值,谭嗣同就义前喊出的那声“快哉快哉”与此诗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相似感。
而世人皆知康梁疑伪造的谭嗣同之绝命诗“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其保皇派烈士的脸谱便深深地烙印在了人们的心中。
可世人终究不懂谭嗣同。
“北风蓬蓬,大浪雷吼,小儿曳缆逆风走。惶惶船中人,生死在儿手。缆倒曳儿儿屡仆,持缆愈力缆縻肉,儿肉附缆去,儿掌惟见骨。掌见骨,儿莫哭,儿掌有白骨,江心无白骨。”这是谭嗣同的一首《儿缆船》。
或许,《儿缆船》就是谭嗣同对自己故事的寓言,亦或是,预言。
风雷激荡之夜正如战乱频仍之晚清,而曳缆逆风而行的小儿,正如主变法之少年。小儿自知力弱而终不释手,屡仆屡曳,最终肉披见骨,为的是江心无白骨,而绝非是怕摔倒姿态不美。
肉附缆去,这也预示着谭嗣同最终舍身的选择——光绪在他眼中不过惶惶船中人而已,是自己如松手,江心便要新增的白骨,又何有君君臣臣之念?而所谓“不有死者无以答圣主”这种说法也就更站不住了
还不如说他是一个革命派。
“笔携上国文光去,剑带单于颈血来。”于自己,谭嗣同生来便有一股抖擞不尽的探知欲和挥剑天下的凌云壮志,轻身只剑,以周天下。他为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探求新路、舍身忘死,说到底就是在拼着最后一点气力为民族嘶喊,历史地看,就是在为着革命铺一条血路。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金庸,查大侠。
当年小昭在地道里跟张无忌唱:“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如今金庸仙逝,九十四岁。无崖子九十三,童姥九十六,李秋水八十八。
这么长的一段人生里,金庸写出了《鹿鼎记》、《天龙八部》、《笑傲江湖》等数十部名传后世的经典小说。可是,“武侠小说泰斗”这样一个盖棺定论的说法铺天盖地而来,总让人觉得不自在。
王小波以前说:“卡尔维诺那些小说就是小说,不必特意贴个历史小说的标签。”如今,金庸这么多杰出的小说,又何必分得如此清楚明白,安个“武侠”二字呢?
我们不如称他为,文豪。是的,从技法到成就到厚度到人物,现在华人世界论影响与产出,如果还有人当的起“文豪”二字,也就是他了。即,我们失去了自己的大仲马与巴尔扎克,自己的莎士比亚与狄更斯,失去了可能中文有史以来,影响中文读者最多的人。
《连城诀》里,狄云遇到丁典,被指点出自己冤狱的缘由,激发复仇之心。这是《基督山伯爵》的剧情;《射雕英雄传》里,洪七公去舱底偷酒,发现炸船阴谋,于是带郭靖先行避开,让欧阳锋自己烧船自作自受。这是《二十年后》的剧情;《鹿鼎记》里,韦小宝写字一段,戏仿《红楼梦》贾宝玉去秦可卿房里的段落。
金庸的小说,包罗万象。
不过,也许,众人眼中,金庸就是“江湖”的代言人,“查大侠”就是他的归宿。或者说,一个我们久已熟悉了的金庸宇宙——我们接受的,更多是故事,是人物。
我们不如换个视角。
郭靖也好、杨过也好、乔峰也好,我们会知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也知道“马革裹尸、以身许国”是伟大的。
令狐冲也好、胡一刀也好、韦小宝也好,我们会知道“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知道“义之所至,死生为轻”是了不起的。
当然,我们会长大,会知道世界并不是那么快意恩仇的,我们也不是那么强大,可以纵心所欲策马江湖的,或许,我们会妥协,会胆怯,会自私,会最终碌碌一生会无所作为。但最起码,我们心里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值得坚守的,什么是应当尊敬的。
什么是是非,什么是善恶,什么是良知,什么是正义,什么是操守——这就是金庸的武侠小说在我们这几代人心里埋下的种子——它或许不会发芽,但它守护了我们的内心。
一百二十年。
两个戊戌年,两位伟大人物可能会在天堂相遇。
一个,舍身取义,一个,著书传世。我以为,这便是文明的缩影。
谭嗣同是心系天下,金庸是以人喻世。
“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文明为何物?
拙以为,为国为民是文明,为人为己亦是文明;屈原投江是文明,渔夫莞尔亦是文明;感天动地是文明,春风化雨亦是文明……
昔者,谭嗣同是文明;今者,金庸是文明。
构筑世界的人,即是文明,而这个世界,不单单是那个工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