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组+第1题】《当归》by章馨月
一、
他仍是少年。
当他越过百草堂高大的门楣的一刹那,仿佛天地间蓦然矗立起一道高大的屏障,隔绝了外界带给他的所有不适。空气中弥漫着的若有若无的中药味直窜鼻中。舒服。外面日益进步的社会带来嘈杂的机器运作声以及新生活带来的快节奏。然而他并不想适应。
他心里最美的永远都是小家农田,一屋、两代、三餐、四季。他可是一点点都不想融入那片让人迷茫的灰色中,害怕永远不可能出来。
他想,也许有一天当我迷失自己时,这个屋子可能可以救救我吧。
从内间转出来一个少年,对上他的眼神,不好意思地道了歉并露出了一个浅笑。少年笑得刹是好看,两个酒窝深深陷进去,白嫩的脸上显示未经世事的痕迹,他的眼睛更是抓人注意,那是纯洁到不惨一丝杂质的眼神,大大地就这么望着你。
他竟片刻失神。
再过糟糕的灵魂在这眼神的注视下也会洗净铅华。
他居然就这么看着少年,一句话也不说。少年倒是乖巧,也默默地注视他。时光似乎就在此刻停住,如果可以的话。远处不知是哪家妇女捏着嗓子大喊了句下雨了收衣服了!二人终于打破了这奇怪的沉默,彼此尴尬地笑了起来。这一笑竟是一发不可收拾,直到双方都捂着肚子大喊好痛才停下。
少年笑盈盈地看着他,问了他的名字。他二话不说就告诉了少年,少年也交换了自己的名字作为回礼。白芨,真好听。他如此想到。
白芨的父亲本是个高中的秀才,家中众人以家里出了个全县唯一的秀才为荣,他们似乎看到了荣华富贵金玉满堂的场景,但老天弄人,考中秀才的第二天,突发的武昌起义一把火样地烧光了清朝的统治,接着就是清帝退位民国成立。可是说,秀才就宛如一个空有名号。再三考虑下白芨的父亲回到了县城里以祖传的百草堂为生。
听到少年夸赞自己的名字,白芨含糊地说出了自己的家世,并感谢了父亲的文化水平。他这时才想起母亲交给他的药单,连忙扯开袖口掏出药单交给白芨。
白芨将药单细细地浏览了一遍,开始抓药。每打开一个柜子,一股特属于药材的气息就浓郁一分,整个屋子的空气里全是中药味。就在这中药味里,他盯着少年的背影忙碌奔走在巨大的中药柜前。也许就这样一辈子注视着一个人也挺好的。
当白芨将最后一味药放入后,他忍不住问了问:“这是什么?”他指着切片过的浅咖色的一味药材问。“这叫当归。”白芨没有多说,而是迅速将药材包好就递给了他。他有些失望。
他推开大门跨步的一瞬,听见身后的人喊了句:“当归,甘、辛、大温,无毒,补血和气。”
多谢。
他回望了一眼白芨,又将目光注视到了百草堂顶上巨大的金镶边的牌匾——医者仁心。
二、
他还是青年。
突然爆发的事变让他措手不及。他眼睁睁地看着大批大批的军队开着轰隆隆的军用汽车闯进了这座平静的小县城。看见了截然不同的国旗,他脸色一变。说着东瀛语的士兵拿着带刺刀的枪,挨家挨户地敲门,开门后就进去洗劫一空,有时哪家貌美的小姑娘被他们看到了,第二天必然被发现横死城外。他紧握住拳头,冲进了自家的厨房,向四周环顾了一圈,惊讶地发现自己家只有杀猪用的刀,连一颗子弹都未必能挡得住。
他颓然地蹲坐在地上。
有天外边吵吵闹闹,邻居街坊都一哄而出,在他们吵闹的讨论声中,他明白了一件事——有人死了。
人们聚集在城门下,城门上挂着三颗圆滚滚的人头。他浑身战栗,害怕地盯着四周,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人冲上前砍下他的脑袋也这样挂在城门上。人们议论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却没人对他们感到任何的惋惜和怜悯。他愣愣地对上人头早已放空的眼睛,寒意不可遏制地爬上心头,他突然方觉自己的两条腿似乎承受不了上身沉重的体重。他感到很奇怪,为什么你们不感到绝望和不甘,为什么你们这么逆来顺受随波逐流!
人人都这样活着,却未必人人都这么死去,人在困境中看到比自己还惨的人,这就是笑料,活下去的动力。
他环顾了人们的表情,无一不是淡然和漠视,他双眼一闭,在倒下去的最后一刻,想到的确实童年去过的百草堂和里面浅笑着的少年。
等他醒过来后,发现在自己的家里,妻子和儿子都担忧地看着自己,他稍微安慰了下他们,面色沉重地出了房门。迎面而来的竟然就是五个东瀛人的“例行检查”。他想都不想就拦下了,里头的妻子看到这一幕顿时冷汗直流,连忙过来缓和气氛。领头的士兵脸色不悦感顿时溢出,他粗暴地推开了前来劝架的妻子并拿起枪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他那刻才感觉到了死亡离他原来这么的近,近到似乎只有阎王爷愿意,一勾手就可以将他带走。他看了眼还没长到他身高一半的儿子,又看着面色苍白脸上布满冷汗的妻子,他咬了咬下唇,屈辱地向后退去。
东瀛士兵这才放下了他,用东瀛语骂了句又饿狼般扑入房内,将房内所有的东西搜刮而去,又报复地砸坏了房内所有的东西。妻子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泄愤般将他骂的一无是处,骂他是不识时务,骂他的没头脑,都是因为他所有东瀛人才发怒砸了所有的东西。他静静地站在那,看着满屋的瓷器碎片与破碎的家具,盯着不断挣扎的吊灯在头顶嘶哑着,诉说着最后的遗言,在一声惊雷过后,不甘地闭上了眼。
够了!
他发狠地吼出这句话后,摔门离开。他一个人游荡到了街上,又独自转到了城门外,抬头就能看到那几颗都有些生蛆的头颅。他似乎都能感觉到被他们注视着。我们同样是不甘,同样是挣扎,可是在这历史的车轮之下,都被无情地碾过去了。后人不会记住我们,甚至不会提起我们,我们的死是不是不值得的?他迷茫地想着。
老天爷,现在我自己都护不住,如何护住这个国家?
他平静地回到了家里,妻子居然也不等他,直接自顾自地上床睡着了许久。他叹了口气,拉开了一把椅子,坐在椅子上度过了这个夜晚。梦中人头空洞的眼神一直凝视着他,眼神中的不甘与愤恨令他心怵,场景转换,妻子与儿子早已冰冷许久的尸体就这样躺在他的脚边,面前的东瀛人的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就这样笑嘻嘻地注视着他,似乎在说:这就是你不妥协的后果。
他就这样,做了好几天的噩梦,每一次起来都是满头大汗,梦中的场景与现实不断重合,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在人世了,只觉得脚下是空荡荡的,像是浮在空中。接下来几个月,不断有人穿上了伪军装,骄傲地向他人炫耀自己得到了多少多少钱袋。他不断告诉自己,这是叛国!而妻子日复一日的抱怨怒骂与噩梦缠身令他崩溃。生存与自尊。他嘲讽地笑着。他叩响了东瀛人部队的门。
他再一次跨进百草堂的门。而对上白芨眼神的那一刻,他却后悔了,他受不了被这样的眼神注视哪怕是一瞬,仿佛自己污浊的灵魂被硬生生脱离了身体,禁锢在阳光下暴晒。哪怕在这样的环境下,白芨的眼神中还是充满了希望和纯洁。白芨愣愣地看了他,不敢置信地问:“你……投靠了日军?”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伪军装,胸口的东瀛国旗像一片烈火,烧炽着他的心灵。他含糊地回答着,这已经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了。看着白芨瘦削的面庞,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白嫩,却让他觉得是这么的灼手。
他看到白芨眼神中的希望和骄傲在渐渐崩溃,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如同城墙上的人头那样的空洞。他不敢多看,额头上冷汗直冒,他害怕白芨口吐恶言,害怕他用分外恶心的眼神看着他。可是白芨只是停顿了片刻,就将桌上的药单接了过去,如同往常一样背对着他开始在大柜前忙碌。
但当他看到白芨的背影时,却没有久违的感觉,只是感觉,眼前的这个人应该是与自己生分了。
心疼到要死去了。他在投靠日军的时候就想过被人们指指点点,承受巨大的舆论压力,可现在仅是白芨的无言就让他感到无地自容和莫大的悲伤。他失去了他的光芒了。
为什么啊,我只是为了活下去啊。
白芨包好了药包,照例在最后放当归。可是这回,他讲半伸进当归柜子里的手硬生生地抽了出来。他冷冷地说了句:“给日军吃的吧。那就不用放当归了。”他感到自己的身体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他几乎都要向白芨求饶解释了。可当理智夺回身体时,他却知道自己永远也不能,再与他的白芨说一句话了。
拿到药包的他走出了百草堂,照例回头看了眼,白芨已经不在那了,而牌匾上的“医者仁心”却刺痛了他的眼睛。
三、
从那以后,他几乎再也没有与队伍一起出去巡逻过。他终日昏睡在床上,想着很久很久以前的白芨,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等到梦醒来的时候,却发现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见了。那为什么还要醒来?他再一次昏睡过去。
浑浑噩噩了三天。
当他再次醒来,打开了锁了三天的房门后却惊呆了。白芨倚靠在门栏上,睡着正香,而他手上正死死地攥着一个药包。门的开动,惊醒了原本就浅眠的白芨,他揉了揉眼睛,递给他那个药包,说:“拆开看看。”
里面是满满当当的三袋的当归。
他瞬间有些鼻酸。他能不知道白芨的意思吗?当归当归,需当归来。他死死地注视着白芨的眼睛,渴望着能在看到一个属于他记忆中的眼神。他却再也找不到了。眼中的纯洁希望和骄傲像是散了一地,被风呼啦一下全部吹跑,再也找不到也拼不回来。
我想你,白芨。我想你,你眼中的骄傲。
他突然发恨地推开了白芨,狠狠地锁上了门,带着沙哑的声音嘶吼道:“滚!我不想再看到你!”
他不想看到他自己。
他听到白芨顺着门滑落的声音,听见昔日的少年低头压抑哭泣的声音,听见他最终压抑不住放声大哭的声音。为何世道如此,为何人心如此?他也慢慢顺着门滑落,抱头痛哭,就这样一声一声地随着白芨的抽泣声,附和。这也许是他和白芨最后一次的交流了。
很小的时候,在私塾里,老师就告诉他们要爱国,他们就是中国的“根”。他不止一次想过到底如何才算爱国,到底如何才算无悔度过此生。而白芨的当归,似乎告诉了他答案。一直向前走了很久,要归来看看,说不定自己的路走错了吧。
他说:“白芨你等我。”我给你找回骄傲。
门外轻轻的回答声,像是一束光照进了迷雾中,领着他往前走去。他在那一刻踩碎了所有的迷茫与不安。他厌恶地看了眼自己的伪军装,几乎是发狂地脱下,穿上了自己一直觉得丢脸的一件缝缝补补的中山装。也许,这才是一个中国人应该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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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上的人都传,一个日伪军队长将被公开行刑。原因无他,在一次任务时,居然带着队伍径直闯进了共军包围圈。而他本人却自顾自地逃了出来。
在行刑的那一天,哪怕他知道自己将被处以极刑,头会被割下来挂在城门上,他还是面带着笑容。是他带着队伍走进了他打探已久的包围圈,并向共军交代了自己,没想到的是他们会把他放走。他想了想,在城门口徘徊了很久,还是走了进去。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勇敢过。
他祈求让他换回他的中山装再来行刑。他手握着一片当归,想着往日少年眼中的纯净。这辈子值了。
台下人群热热闹闹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他,完全没有一丝的属于同胞的怜悯。他想起了以往的人群,又看了看现在的人群,幻想着以后的人群。他受不了了,大哄着:“泱泱大国,沦为弹丸之国玩物。中国青年,何不顺风归来!”人群一瞬间安静了。人人都盯着他骄傲的面庞。
紧接着,刀落。
那片当归顺着一阵突如其来的风被吹到了很远的地方,被一个青年捡了起来。
他眼中的纯净、骄傲,就宛如彼时的白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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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馨月 浙江省舟山市南海实验高中 高二六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