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组 1 当你把名字镌刻在石头上 楼奕凡
记忆中一个昏暗的日子,窗外的空气里绵绵地酿着江南的梅雨。我在外祖父母家中闲坐。寂静而显得老旧的书房中,心绪不由地像被水濡湿的宣纸那样朦胧起来。
独坐中,我感觉到对书橱上那些颜色黯淡的古旧书籍的一种陌生的占有。轻轻地抽出一本,打开泛黄变脆的书页,有什么暗红的东西——扉页上一枚小小的而依然清晰的印章留下的痕迹,划过我的视线。
蓦然间,我试图阅读它。可我是那样无知,那个曲折优雅的被镌刻下的谜语,我不能理解。它是在宣告这书真正的主人吗,像“xx斋主人”,还是一枚闲章,恰好在这儿做某种遥远的抒情?一个自诩为学习过古代文字的孩子,在那个时刻感受到愧意。遥远的祖先的文字,她竟然不能再懂了。曾经在书本上看到的那些篆书与象形的文字,那些黑白的印象,此刻正离她远去;它们正在丢失,决绝而不可挽回。
跨过不可数的岁月,那枚小小的印,它像一种目光,静默地刺痛了我。
——引子
原始文明的形成,往往伴随着一种对身份的认识与自觉。人们需要一种证明与凭据,也有着留下记录并不被抹除的欲望。黄河流域的祖先在龟甲上刻字占卜时的裂纹一路蔓延,烧灼龟甲的火光舔过的那些文字,兜转成为了殷商青铜器上遒劲的铭文。
到春秋战国至秦以前,中原土地上已经有了印章的形式。嬴政平六国,定“玺”为天子所专用。战国纷争,刀光剑影的梦魇,最终在于一枚沉甸甸的玉石上镌刻自己的名号时化为了一个精微而脆弱的幻想。玉玺,它从来都替人们承载着某些他们羸弱的身躯所不能承受的东西。最终这一枚刻画了文字的石头获得了那个人的声音,只有它的出现才意味着一个完整的身份得到了印证。那枚沉重到不能佩在身旁的玺,最终被孤独地留在世上。当主人的肉身腐烂、宫廷的阴谋酝酿;当兵戈四起、生灵涂炭,当天下已不再是同一个天下,它默默地见证着,一言不发。当人们把名字镌刻在石头上,他们的名字注定要比他们留存得更久。
帝王的印信是孤独的,而于这世间奔忙的人们,他们的印,如足迹,传递着他们的忙碌的一生。文书在举国的大小官吏间奔走,织成一张秘密的大网。随身携带一枚刻有官职的印章,交付驿站间奔波的信使前,在黏土块上按下自己的印纹,封住竹简,用火烤干。封泥是他们的署名。多少年后有人挖出那些破碎的名字,会不会想起曾经一豆昏黄的光下曾有人批阅竹简至深夜,为国中某个具体的政务思虑再三?
石头的印章里还有某种更轻盈的东西,在时间的河里逐渐被冲洗出来,莹润如镌字的美玉。
唐宋以来,文人骚客的案头总是有几枚私印。它们是一种可以赏玩的物件,从印石到印面以及文字,一枚小小的印章,是可以窥见一个人的内心的。治印的石大有讲究,灯光冻、青田石、寿山石或是巴林石,不同的形态与色泽,给人以或温婉含蓄,或沉稳大气,或灵动洒脱,或热烈饱满的感受。印面上刻画出的线条,有些是豪放有力而富于气势的,有些是细巧婉转如小桥流水,也有些斑斓残缺,古趣盎然。入印的文字不再局限于姓名,而可以寓情言志。挥洒下一纸诗句或铺陈下一幅丹青之后,拣几枚心爱的印章,于空白处巧妙地印上,印的存在,使一幅书画完整。对印的喜爱与把握,对那方寸之间线条美的赏味、那刚柔并济的布局的推敲,背后是许许多多文人墨客心中微妙的尺度感。他们画一幅宏大的山水,在其间把自己安放,也安放一个个心情与梦境。
……
当你把名字镌刻在石头上,当你用中国的文字,把名字镌刻在温润如君子的玉石上,你是在这种刻画中感受某种深远的叙述。小小印面中如太极般收放有度的气象,那古老的文字与石头的温度和分量,那红色的,红色的印泥印在白色的宣纸上——你知道,你感受到,你看到了——一个古老的文明,它把它的名字镌刻在石头上,通过千百代子孙的手,印下,印下,在纸上在心头印下的,都是它的名字。
曾几何时,书页上那枚暗红色的印迹,带着许许多多的故事悄然入梦。而这一次,我想我读懂了,它岁月深处的目光。
楼奕凡 杭州外国语学校 高一(4)班 指导老师 王若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