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组第一题 默墨（作者：章默）

        案头这方砚沉睡了几个年头，砚的一端雕了花，只是日子久了，与周围平坦的弧面渐渐融为一体，隐约尚可辨认出龙的模样。些许墨块沉积在角落，与落下的灰尘独守这一片寂寞。安详且沉稳的暗灰色恰对上我的瞳孔，总要让人想起月光下乌篷船的水乡，沉浮于纷乱尘世而总是一副波澜不惊、大智若愚的模样。

       我闻见青涩而古老的味道，摸索着我鼻腔中的每一分子。浓墨特有的醇厚气息默默散开。从很久很久以前飘散到我的眼中。“琅函想见仙毫动，蓬室惊闻御墨香”，这墨香是于慎行流露“责难陈善”的家园意识。“故人闻道歌围暖，妙语空传醉墨香”，这墨香是朱熹暗藏的友人惺惺相惜之情。“停桡矶下奠椒觞，草木犹闻翰墨香”，这墨香是梁辰鱼对天才诗人李白的追悼……

       但，在一片流淌着的墨香中，我望见了自己，也望见了岁月。

       我想那时还小，头一回见墨，我竟胡乱地在纸上涂鸦，所幸不是些贵重的纸。想来也是可笑，我用拿铅笔的姿势握着那支毛笔，它无故被一顽童紧紧攥在手里，拖着长长的尾在纸上扫下一片墨痕。这一处的墨过于浓，毛毛躁躁地渗开去，而另一处干涸的墨迹又让人忍不住想要再添上一笔。全然不像写字，倒还像是“磨痕翠滴浓于雨”的信笔涂鸦。那个孩子却得意地把玩自己毫无章法的字，痴痴地笑了。或许我该对那支笔说一句对不起，我们的初见过于拙劣。不出两天，我有了自己的毛笔，暗黄色笔杆，灰白色毛，笔杆顶端刻着“翰墨情缘”四字，七八岁的孩子不理解什么“翰墨情缘”，只觉是一种高深而微妙的东西，大抵这就是我与这支笔、这方墨的情缘。

       今日的墨，悄声渗进宣纸中去了。我小心端着这支笔，匀调的呼吸让我感到心安，温热的气息喷洒在眼前的纸上，笔尖随我的手而舞动，或许我看见，这个我思考良久才落下的一笔，终于有了几分褚遂良的神韵，一篇《阴符经》灵动地活跃于纸上，我的眼又是多么执著于王羲之的心经，“般若波罗密多……”“度一切苦厄”，还有赵孟頫的《赤壁赋》，颜真卿的《多宝塔碑》，智永的《千字文》。我知道，它们已深深在我的心中扎根。这一团浓墨渐渐散开去了，从纸的这头绵延至另一头，从这一天，绵延过了两千八百多个日夜。

       今日的墨，就像我抬头即可见的夜空。今夜无风无月，只这一星河悬于天空，天空下的乌篷船在水乡的巷道摇摆着。这条河窄得可爱，只容一船通过，却还要在其上架一座桥，摇撸的船夫有节奏地划着水，石头垒成的码头爬满了墨绿色的青苔，我独少了这一剑胆琴心去倾听石缝间每个时空战场的厮杀。

      文化之根给人以莫名的敬畏，就像研好墨、拿起毛笔，我便不敢开口大声说话。和众多游人一样，我知道，我眼前的这块碑写的是兰亭序。碑位于一亭内，四周环水，白鹅正伸长了脖颈仰望，对岸是一小方草地，眨眼望见王羲之正席地而坐，与友人共话苍穹。恰又遇上李白的“墨池飞出北溟鱼”，我想这从墨池里飞出的鱼，也必是通灵性的。

       我霎时爱上这片土地，摇曳的乌篷船，冒着热气的茴香豆，还有令人心醉神速的黄酒，我想兰亭序诞生于这里自有它的缘分，正如笔上的那个“翰墨情缘”。我常常想，文化究竟因何而生，因这方水土，因这方人，亦或是因每种文化骨子里所特有的坚韧不屈，还有芸芸众生渴望的浪漫飘逸。我想我们都该羡慕王羲之敞开肚皮睡觉的自由率真、李白的洒脱、苏轼的乐观、纳兰的沉稳、仓央嘉措的多情、王维的诗画世界、朱自清如墨般凝重的忧思……

文，起于人，化之而为大千世界。可我太渺小，不能够对这些品头论足，只想仰望这一文化之根。

       砚中的墨，在穿堂的风中渐变了形状，好似那梧桐。金陵的梧桐在冬日给人以阴森之气，漫长无边地向前延伸而去，听闻这是蒋介石为宋美龄种的满城梧桐。看啊，我如今眼前之景，是过去最为曼妙的故事，历史在多少年后的今天，沧桑了，也仍旧清晰，并未与我所生活的时代有丝毫冲突。老城区的某一户人家，院子里的花落了一地，发已斑白的老人临窗执笔，身旁的孩子与当年的我一般大小，在头一回见墨色的年纪，他小心翼翼地临摹爷爷的字，稚嫩的小手还握不好笔，轻轻一颤，墨在宣纸上一层层地向外荡漾开去，我敬佩着生生不息的文化源泉，从这一代，到下一代。

       杂然的时光印记嵌进每一个渡口，泛舟江上，北固山静卧于一湾江水，青石板小路上印着太多斑驳的过去。有一处崖壁之上，满刻着文字，却极少有人驻足。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总是逃不开热闹与肤浅，相比于这些传统文化，他们更乐于参与那些令人浮躁的活动。当我仓皇逃窜于世间，隐没的书法文化不见痕迹，我着急地张望，撞见这里不禁长舒一口气，这久违的墨色，并非隐没，只是沉默。

       我很渺小，却行于这无际的天地，我拿着笔静心倾听祈祷，学朝圣者的虔诚，转山转水，去寻找文化的根源，去遍行天下。转过千山万水之后，看着眼前的墨，突然发现之前倾心追寻的圣地就是眼前的砚、砚中的墨。这些字都沉默了，笔画全都沉默了，而案头砚中的墨又悄悄流淌起来，一片淌着的墨色中，我望见了自已，也望见了岁月。

       我们虽然都太渺小，但是世界给予我们创造人文的机会。从此，比远方更远的不再是远方。当人文化成天下，我所行之处，是初遇，更似曾相识。

       伴着墨香入梦，梦中的野花遍地盛开，梦中的河流源远流长。